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
周启早 著
宋德利 译
I tighten screws on the assembly line
by Zhou Qizao
tr. by Song Deli
按语:著名青年民工诗人周启早邀请我翻译其大作。请恕我妄加评论所给予他的冠名。与启早结识只是近日之事。源于启早拜访我的博客,并接连表示喜欢我的博文。有来有往,是礼也,有来无往,非礼也。于是我便进入启早的博客。
不进不知道,一进吓一跳!真可谓刘姥姥一进大观园,我立即被眼前那些精美的诗作震惊了。这些杰作居然出自一位年轻的民工之手!而最令我惊讶无语的则是竟然有那么多译界才子才女早已捷足先登,为其翻译了诸多诗作。因此,我要说,要想知道启早的诗究竟有多好,只需看看有多少译者便可略见一斑了。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则是其优秀的代表作:《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此诗贵在一个真字。人真,心真,事真,情真。有了真,才有了美。美,并非仅存于风花雪月,有了真,即便是紧张喧闹,甚至肮脏恶劣的打工环境里,依然有美的存在。不是吗?就在众所周知的、曾有N条鲜活生命做出N跳的著名企业富士康的流水线上,依然存在如此令人陶醉的诗之美。
作为一名本身就爱诗,也写诗的半个“诗人”的译者,我见到好诗就抑制不住翻译的冲动,也不管人家是否喜欢,经常是在未通知诗人的情况下,就主动翻译起来。然而这一次,我面对如此之多的美诗则犹豫不决,步履逡巡。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早有那么多精美的译文在前,令我无处插足。唐朝大诗人崔颢,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那首《黄鹤楼》,据说李白为之搁笔,曾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赞叹。而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与李白相比,何其相似乃尔!
但我把这种心情告诉启早之后,他却对我充满信任之心,说是让我爱怎么翻译就怎么翻译。这令我十分感动,于是我便放下包袱,解除顾虑,决定选译一些。但我只是想选译其中一些短诗,至于这首代表作《我在流水上拧螺丝》,一是较长,二是早有佳译在先。本想略去不译,但当我读罢之后,却爱不释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弃,因为不翻译这首诗,就等于没有翻译周启早!有鉴于此,我便一气呵成,很顺利地译完了。
好诗不在多,仅此一首,我觉得它就能确立启早在诗坛不可小觑的地位。可谓尝鼎一脔而知全味。为了说明问题,讲清我的翻译苦心,照例写了一些重点的注释。希望它们能够帮助我表达心曲。
2015年8月25日 纽约
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
I tighten screws on the assembly line
I
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
I tighten screws on the assembly line
螺丝在流水线上拧我
Whereat screws
tighten me, too
我们是两颗狭路相逢的螺丝
We're two screws meeting on a narrow path
拼却一身的力气
Consuming all my energy
拧血拧汗拧乡愁
I tighten blood, tighten sweat and tighten nostalgia
却拧不出
But can never
ever screw out
那个原来的自我
That primary
ego
II
流水线上的每一个人
Everyone on the assembly line
都是一颗旋转的螺丝
Is but either a rotary screw
皮影戏 里的木偶
Or a puppet in leather-silhouette show
身不由己摆弄着荒诞离奇的舞姿
Involuntarily putting out ridiculous dancing posture
转痛转泪转流年
Turning pains, turning tears and turning fleeting time
却转不出
Yet I can never ever turn out of
贫穷荒凉的影子
The shadow of poverty and desolate
III
零件加工零件
Parts process parts
螺丝从不关心别的螺丝
Screws never care about others
只顾及自己脚下的位置
Only do they attend
to their own footing
悬崖上的舞蹈
The dance on the precipice
一步都不能错
Can never allow even a single mistaken step
稍有不慎
Any carelessness
便无立锥之地
Leads to a bottomless abyss
注释
1. 生产线,有两种译法,一是pipeline; 一是assembly
line,后者更好些,因为它是专业色彩比较浓的工业用语。
2. 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螺丝在流水线上拧我
在汉语中,这两个句子十分美妙,造句工稳,既寓意深刻,又很俏皮。然而在英语中,如果一字不差的原样照译,就会显得语气不够强烈,句子也显得呆板。我没有采用这样的死译:I
tighten screws on the assembly line, Screws tighten me on the
assembly line. 我的译法,一是加强语气,即,添加一个 too(也),也就是说我拧螺丝,螺丝“也”拧我。二是没有重复流水线,而是用一个副词whereat,即,(同样)在那里。这样句子会显得灵活些:Whereat
screws tighten me, too. 注意:whereat 比 where 意思可以说相同,但仔细体会,前者因为at 两个字母,就赋予了“在”的意味,因为at本身就具备“在”的意思。
3 .拼却一身的力气
原作是“力气”,英语就是"physical
strength",即“体力”。我以为不如将“力气”改为“气力”,后者的内涵比前者广泛,因为它不仅包含体力,还包括心力,就是身心都包括在内。因此,相比之下,前者含义略显单薄。英译我弥补这一缺陷,选用了energy,就是“精力”,即含“体力”,又含“心力”。“拼却”一词,我选择了consume,即“消耗”、“耗费”之意。
4. 拧血拧汗拧乡愁
如果是一般行文,则尽量精简字数,可以译作:I
tighten blood, sweat and
nostalgia. 但这里是诗,诗要讲究节奏,如果采用这种译法,读一读,显然没有任何节奏感,也没有强调的意韵,于是显得味同嚼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是“死”按原文而译,即,三个“拧”一个都不能少:I
tighten blood, tighten sweat and tighten nostalgia.
5. 却拧不出
“却”字表明这是个语气很强的句子,因此不仅要把“却”的转折语气译出,可采用but 或yet
, 甚或nevertheless等。我这里采取最大众化的but,但那个“不”字,我采取强度加强语气,没有仅仅使用一个never, 而是采用never
ever, 即:But
can never
ever screw out.
6. 那个原来的自我
这句诗的“自我”一词可有不同的译法。比如日常用语中的me,
my self等。但我选用了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心理学概念ego。一般来说,译作应尽量口语话和通俗化。但这里的“自我”,我只能选择这一专业术语,而且别无选择。因为我的意愿是想表明我对新时代的民工的由衷敬意。此话怎讲?我是说,我们的民工,不仅心灵美,而且文化水平和科技水平了得。不是吗?本诗作者只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民工,然而他的诗却写得如此优秀,而且也懂得使用心理学的概念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是多么了不起啊!因此,我一直坚持不仅用“字”翻译,而且要用“心”翻译。就是说译者要与原作者心心相印。将心比心,将心知心。总之,我对包括本文诗人在内的民工充满敬仰之情,但我对他们无以相助,也只能以译为之,聊表悃忱。
再回到选词上来,为了与ego相称,“原来”一词,我也没有选用日常用语的original (原来),而是选用了相对专业化的比较正规的primary,含“原始”之意:That
primary ego.原文中的“那”字最好原样译出,不用一般的定冠词the.
7. 旋转的螺丝
“旋转”最好不用简单的turn,而选用rotate, 形容词是rotary. 仔细品味一下,turn 只是在平面转动,而“旋转”则有立体感,不局限于平面,于是我选用了 rotary 来修饰螺丝,即“旋转的螺丝”。
8. 皮影戏
可以用shadow
play 和leather-silhouette
show,相比起来,前者简单,但含义不如后者明确。前者严格起来说,只是“影戏”,没有“皮影”之意,其实“影戏”不仅包括“皮影戏”,还应包括“手影戏”,因此选用后者比较恰当明确。
9. 转痛转泪转流年
首先,这句诗让我联想到藏族青年歌手尕让·邓真的那首好听的歌《那一天那一月》,其中有一句是:“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而邓真的这句歌词,其实出自西藏六世达赖活佛,西藏最伟大的诗人仓央嘉措的名诗:《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其中有一句就是“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邓真只是将“不为修来生”改成了“不为轮回”而已。恕我妄加揣测,本文诗人是否也受上述两位名人的影响呢?然而,无论如何,本诗这句“转痛转泪转流年”的确是一句非常美,而且含义隽永深刻的经典好诗。
提到诗人化用名人名言一事,我不仅不认为有“抄袭”、“模仿”之嫌,反而认为颇具新意。殊不知,古典诗词颇为注重化用,乃至直接引用名人名言,这种做法非不应指责,反而应该提倡,因为这毕竟反映出诗人的文化底蕴之深。
如同上述那句“拧血拧汗拧乡愁”有三个重复的动词“拧”一样,词句也包含三个重复的动词“转”,同理,我依然是如数译出,只有如此,才能保持愿意,保持原文的节奏。此外,我使用了三个现在分词。之所以用现在分词,仅仅是因为考虑到节奏而已。本来简单地使用原形动词即可,但是诗歌是要开口吟诵或者歌唱的,因此不能不考虑节奏和韵律。而三个干巴巴的原形动词,放在一起,犹如三块棱角分明的板砖。读起来,听起来都不甚舒服。诗句中以三个相同的动词“转”为核心,构成三个音步,如果是Turn
pains, turn tears and turn fleeting time,前两个音步中则各含两个单音节词,就会是两个音节,如果添加分词形式ing则增添一个音节,但因为是次重音,则可视为一个弱音节,几乎等于半个音节,但即便如此,它读起来也依然要占用一定的空间,就像音乐的半拍一样。经过这样处理,整句诗读起来,在动词的主要部分之后添加一个小尾巴,读起来顺畅舒服很多。再强调一下,采用分词形式只是顾及到节奏与韵律的问题。仅此而已。
试比较:
Turn pains, turn tears and turn fleeting time
Turning pains, turning tears and turning fleeting time
10. 只顾及
直译就是only
attend to或者 attend
only to sth. 或者attend
to sth. only. 但是只用一个表示“只”的only, 似乎语气不足,因此我选用倒装语序:Only
do they attend to their own footing.
11. 悬崖上的舞蹈/一步都不能错
悬崖上的舞蹈:
The dance on the precipice. 一步都不能错:
Can never allow even a single mistaken
step. 之所以这样翻译第二句,是因为把这两行当做一个句子翻译的,主语是“舞蹈”,谓语是“不允许”(是我变通而来的),原文两行之间,没有谓语动词。我的“允许”是隐含意,我不过是把它从后台请出前台了。如英语中不清楚地写出这个谓语动词,则无法翻译。同样,这句诗我依然采取加重口气的译法,再次启用了can
never 这一词组。而如果不顾及第一行,第二行其实可以这样译:Not
a single step can be mistaken. 当然这样译是与原文诗意相悖的。故而放弃这种译法,而且本来就不应该考虑这种译法。
12. 稍有不慎/便无立锥之地
稍有不慎,可译作: any
carelessness,甚至于可译作any
little bit of carelessness(丝毫不慎)。
立锥之地,死译为a
place to make an awl (to) stand, 或者 a
place for a standing awl,这样的死译不可取,因为还有一个比较地道的、外国人能明白的词组 a
tiny bit of land,但其含义太过微弱:“一小块地”。如果这样翻译,显然不足以表达诗人内心真实的、强烈的,甚至应该是震撼人心的深意。但可惜,诗人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而暂以“无立锥之地”代之,其实在悬崖上的舞蹈,如果有些许不慎,所导致的后果何止“无立锥之地”,那应该是灾难,是灭顶之灾!为此,我大胆地根据自己的思路联想一失足便会坠入万丈深渊,换言之,丝毫的不慎都通向万丈深渊。由此可见,如果刻板地固守原文“无立锥之地”,其译文便会显得软弱无力。据此,我的译文是:Any
carelessness /Leads to a bottomless
abyss. 如果仍嫌不足,还可说“任何不慎都等于”,或“就是”一处万丈深渊:Any
carelessness is being a bottomless
abyss. 注意,如果这样译,is
being 的说法绝非画蛇添足,因为 A
is B. 与A
is being B 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只是简单的陈述句,而后者则含强调之意,回译成汉语,前者:甲是乙。后者:甲就是乙。
(完)
宋德利,天津武清人。双语翻译家。南开大学外文系毕业。南开大学、天津外院客座教授。现任纽约美国中文电视编辑。翻译出版《聊斋志异》《西游记》《论语》《道德情操论》《爱之荒漠》《译心》等多种书籍。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