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意象
(2013-12-04 20:58:33)故乡的山脊上,种的都是小麦和油菜。这在安徽大部分的丘陵山区是常见的田野景象。
四月,小麦青青,菜花黄。
六月,南风起,槐花香,小麦一天天变黄,布谷鸟一声接一声唱:“割麦插禾——”
此时,站在高处望去,起伏的丘陵,因为金黄色的麦浪,变得有如丰满女人的胴体般丰腴、圆润。
“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 庾信 )一天热似一天的南风,吹黄了麦芒,吹熟了麦子。有人说,这是初夏里的秋天景象。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居易)农人挥舞着如月的镰刀,刀起麦倒,厚重的秸秆被运到打谷场,饱满的麦粒被装进了粮仓,山岗上又露出一片片荒凉。
原先藏在麦地里的兔子,只好又跑进山里。
麦田,可是农人的希望。
家乡的丘陵地区,田少人多,在春天的时候,每年都要经过漫长的春荒。这春荒里,家家都是红薯片成了主粮。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小麦快点变成面粉。——这是昔日的故乡。
今天的麦浪,已经成了像我一样的游子们的梦中怀想。
我对家乡的麦浪充满感情,那是和我的乡亲们一样,都是基于对粮食的渴望。因为,小时候,我吃够了红薯片,每年的初夏,我站在田头,眼巴巴地望着小麦快快变黄。
后来,我走出家乡闯荡,看到中国的北方地区,广泛种植小麦。每当我坐在火车上,看到窗外广袤的大地上,青的麦浪,金的麦浪,心情特别舒畅。衣食无忧的我,此时,已经把麦浪当成了美丽的乡野风光来欣赏。
在很远的时代,小麦就是我们先民们种植的主要农作物。 《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有关麦子的诗句:“硕鼠硕鼠,无食我麦。”“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陶渊明回到家乡种田,看到田野里的麦苗青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新苗、良苗,都是可爱的麦苗。陆游有诗:“小麦绕村苗郁郁,柔桑满陌椹累累。”(《闲咏》) 青青麦苗绕村郭,这中国农村自古以来就很常见的景象。白居易曾有一篇写割麦子的诗《观刈麦》,写出了五月乡村忙碌的情景:“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麦子成熟时,农人抓紧时间割麦,诗人看见男女老少都在忙碌着,青壮年在南冈挥汗如雨地收割,妇女们担着竹篮,孩子们拎着瓦罐给大人送饭送水。麦地里,还不时见到拾麦穗的贫穷女子。此种场景,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
在古代诗歌中,麦子、麦田、麦苗基本上都是作为乡野风物意象或粮食的意象出现的,因此,富有写实性。
有一天,我发现,麦田,成了现代作家艺术家们特别青睐的意象。以麦地为背景创作的小说、电影,不胜枚举。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诗人们喜欢用麦田、麦子作为意象,比如海子的诗。还有,乐队以麦田来命名,歌曲有《风吹麦浪》等等。
有人统计过,海子的诗歌中有关麦田的诗歌就有32首之多,以至于有人将他称为“麦地诗人”。
海子的故乡在安徽省怀宁县农村,与我家乡巢湖相隔不是太远,地形相似,均属丘陵地区。 麦子、水稻、油菜是主要农作物。山地种植小麦,低洼的田里,种植水稻。在农村生活了十五年的海子,对家乡的麦子、麦田印象特别深刻,也极有感情,所以,他在捉笔构想时,多次想到麦子、麦地的意象。“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麦地》)。麦子是芬芳美丽的:“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岗上。”(《黎明之一》)。但有时候,他又感觉到麦子是失望了的麦子。他写道:“空气中的一颗麦子/高举到我的头顶/四姐妹抱着这一棵/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这是绝望的麦子。”《四姐妹》他在《雨》中说:“又弱又小的麦子/高地的小村庄又小又贫穷/像一棵麦子。 ” “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光芒。”《麦地与诗人》) 在这些诗歌中,麦地,已经不是简单的故乡,有时候,是故乡的符号。有时候,麦子成了他自己。有时候,麦子是一种理想。这样恣意地颂咏麦子、麦地,在现代诗歌中确实少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个重要的麦田意象,出现在中国的文坛上,那就是影响了美国几十年的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中国的大学生甚至中学生中,很多人以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为骄傲。
《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塞林格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于1951年, 1983年被引入中国。译者为施咸荣。英文名《The Catcher in the Rye》, “Catcher”,原意是棒球队的“捕手”,考虑到中国人对棒球运动的不熟悉,译者将“Catcher”译作了“守望者”。书名译成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而台湾译成了《麦田捕手》,显然大陆翻译得好。麦田里的守望者,意象鲜明,极富联想性,尤其是“守望者”一词,还包含着人文关怀的含义。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当我一看到这个书名就被吸引住,并立即购买了这本书。后来我知道,这本书的译本在中国非常流行,重印了30多次。在大学大有不看《麦田守望者》就免谈外国文学的味道。
这本书与麦田有关吗?这是我刚买到这本书时最关心的问题。我急于想看看塞林格是如何捕捉麦田意象的——
那位16岁的叛逆中学生霍尔顿·考尔德,向他的妹妹醒菲苾诉说了自己的苦闷和理想。他说,他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
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不是做一个课堂上的中规中矩的好学生,而是做一个贴近大自然的守望者,看着孩子们玩耍,守望着滚滚。这是塞林格做的一个美丽的梦。
2001年1月,这位以一部小说成名的作家去世,终年91岁。中国的一家报纸发表了这样一条新闻:“麦田里”从此没有了“守望者”。
麦田,被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赋予了特定的符号含义。所以,今天的我,看到麦田的意象,我总要在脑子里转一转,这是乡野的自然景象,还是象征性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