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渔翁》最后一联删去更好?孙绍振
(2018-08-28 22:2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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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人教版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语文》必修第三册《其他古诗词读背篇章》选有柳宗元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编者在“学习提示”中说:“这首诗的最后一联,不少评家认为可以删去,读后说说你的看法。”“删去”末联理由何在?又有何种不同意见?
从第一句看,这个渔翁夜间宿在什么地方?是在山崖边上。他的生活所需从什么地方获得?取之于山旁水边。这里没有和大自然的矛盾,相反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燃楚竹”与“汲清湘”对仗,显示其环境的整体和人的统一依存关系。这是一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自然生存状态。接下去: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这一句很有名声,可以说是“千古绝唱”。苏东坡评这首诗说:“以奇趣为宗,以反常合道为趣。”这话很有道理,但是并未细说究竟如何“反常”,又如何“合道”。其实,从文本中分析出“反常合道”并不太困难。“欸乃一声山水绿”,是把读者带进一种刹那感觉之中,这种感觉的“反常”在于,并不单纯,其中隐含着两个层次的“反常”转换。第一层次的“反常”是:点燃楚竹,人在烟雾中;烟雾散去,人却不见了。第二层次的“反常”接着就来了:面对视觉空白之际,传来了一个听觉的“欸乃”,突然从视觉转变成了听觉。这就带来微妙的感悟:声音是人造成的,应该是有人了吧。看不见人,却可以听到人的活动的声音(欸乃)。但是,循着声音看去,却没有人,只有一片“山水绿”的开阔图景,仍然是空镜头,没有人。这是第二层次的“反常”。连续两个层次的“反常”,不是太不合逻辑了吗?然而,所有这一切,却又是“合道”的。“烟销日出不见人”,和“欸乃一声山水绿”,结合在一起,强调的首先是,渔人动作的轻捷,悠然而逝,不着痕迹,转眼之间,就隐没在青山绿水之间。其次是,“山水绿”,留下的是一片色彩单纯的美景,同时也暗示,是观察者面对空白镜头的遐想。不是没有人,而是人远去了,令人神往。正如“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一样,空白越大,画外视觉持续的时间越长。两个层次的反常,又是两个层次的“合道”。这个“道”,不是一般的道理,而是视听交替和画外视角的转换。这种手法,在唐诗中运用得很普遍而且很熟练。所以,这个道是诗歌的想象之道。最后两句: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要注意的是,这里不是从画外的视觉,而是从画内渔翁的角度写渔舟之轻捷。“天际”说的是,江流之远,因高而快,也显示了舟行之轻之快捷。“下中流”的“下”字,更点出了江流来处之高。由天而降,而舟行轻捷却不险,越发显得悠然自在。如果这一句还不够明显,下面的一句“岩上无心云相逐”,就点得很明确了。回头看到从天而降的江流,有没有感到惊心动魄呢?没有,感到的只是,高高的山崖上,云的飘飞。这种飘飞的动态是不是有某种乱云飞渡的感觉呢?没有。虽然“相逐”,可能是运动速度很快,但却是“无心”的,也就是无目的的,无功利的,因而也就是不紧张的。
可以说,这两句,是全诗思想的焦点。但是,苏东坡却说:“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由于苏东坡的权威,一言既出,就引发了近千年的争论。南宋严羽、明人胡应麟、清人王士禛和沈德潜,都同意东坡的话,认为此二句删节为好。而宋人刘辰翁、明人李东阳和王世贞则认为不删节更好。刘辰翁的理由是,如果删节了,就有点像晚唐的诗了。(《诗薮内编》卷六引)李东阳也说:“若止用前四句,由与晚唐何异?”(《怀麓堂诗话》)但晚唐诗有什么不好?一种解释就是一味追求趣味之“奇”,而忽略了心灵的深度内涵。而苏东坡,就是认为这首诗删节了最后两句,就有了奇趣;加上这两句,就没有了奇趣。但是,这种把晚唐仅仅归结为“奇趣”的说法,显然比较偏颇。今人周啸天说:
“晚唐”诗固然有猎奇太过不如初盛者,亦有出奇制胜而发初盛所未发者,岂能一概抹煞?如此诗之奇趣,有助于表现诗情,正是优点,虽“落晚唐”何妨?“诗必盛唐”,不正是明朝诗衰弱的病根之一么?
这显然是很有见地的。但是,只说出了人家的偏颇,并未说明留下这两句有什么好处。在我看来,最后一联的关键词,也就是诗眼,就是这个“无心”。这个“无心”,是全诗意境的精神所在,“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心情之美,诗的意境之美,就美在无心。自然,自由,自在,自如。在无心之中有一种悠然的心态。这个“无心”,典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种无心的、不紧张的心态,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悠然见南山”中“悠然”。悠然,就是无心。云本身无所谓无心有心,这里的无心的云,是由无心的人的眼睛中看出来的。如果是个有心的人,看出来的云就不是无心的了。这种无心的云,表现了陶渊明式的轻松自若,超然飘逸。以后,就成了一种传统意象。李白在《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中说:“时时或乘兴,往往云无心。”李商隐在《七绝》中说:“孤鹤不睡云无心,衲衣筇杖来西林。”辛弃疾《贺新郎•题傅岩叟悠然阁》词在写陶渊明的时候,也是说:“鸟倦飞还平林去,云自无心出岫。”这是诗的意脉的点睛之处,如果把它删节了,可能会有一种趣味,有一种余味无穷的感觉。“欸乃一声山水绿”,感觉的多层次转换运动之后,突然变成一片开阔而宁静的山水。动静之间,以山水绿的发现,作为结果,声画交错,触发遐想,于结束处,留下不结束的持续回味的感觉。但这种回味,只是回到声音与光景的转换的趣味,而趣味有什么特点呢?“无心”,不管有人无人,有声无声,有形无形,不管多么美好,美的极致,都是以“无心”为特点的。“无心”是意境的灵魂,把意境深化了。但是,如果不通过天边相逐的云点出来,这个“无心”的特点,对读者的提示是不是充分呢?在我看来,也许是不够明确的。当然,这里还有很大的研究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