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同窗安康，得王公提携，官至显宦。然德薄不修，以重钱贪色被执。民闻之，奔走相告，呜炮庆贺。年六十馀，刑满被释，愧与亲友相见，携媪归里，隐于莽岭山涧。旦夕倚石独坐，遥望苍山，近观溪水，几无一语。恒有村人探望，或邀之饮，亦婉拒之。久之门可罗雀，渐无人迹，惟与青山相伴，绿水为邻。媪忧之，废寝食，康曰：“吾有罪必惩，天之理也。然儿女被执，亦吾之过。吾为国之重臣，负国恩，失民望，悔无可言。村民之淳朴，吾之丒陋，如日月之光，对莹虫之火。吾生于斯，长于斯，昔民之荣光，今民之罪人，焉有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乡民乎？惟龟缩深山，苟延残喘，了此残生。”媪劝曰：“汝之悔，善莫大焉。为今之计，当直颜面对，待儿女出獄，阖家团聚，安度晚年。”康摇首曰：“汝错也。命不同，运亦不同，父母有父母之命，儿女有儿女之福，岂可背天逆之。吾与汝老矣，时日不多，终会尘归尘，土归土。三十年后，世间岂知有吾与汝乎？”媪叹曰：“花开花落，世事难料。官与民，贫与富，孰能知乎？”媪点火做饭，再无怨言。未几，王公患疾，卒于獄中，康欲携媪吊唁，媪曰：“汝之过，皆得之于公。公卒，尚需祭乎？”康曰：“公于吾有恩，公卒，吾与汝送别，乃人之常情。公之一生，有功有过，功受国之器重，过受法之严惩，乃命之使然。惟可悲者，贪腐之下属，祭贪腐之上官，令人耻笑。”媪曰：“汝之为，亦有心之人哉！”至公宅，见若大灵堂，惟数亲属而己，康泣对媪曰：“世事茫茫，人情冷暖，天下有几人知乎？”媪亦泣曰：“公疾于牢中。亲朋好友，躲之不及，尚敢吊唁哉！”待入土安葬，怏怏而归。自始，康益加抑郁，寝食俱废，常独坐冥思。一日，有同僚赵某来访。赵留连山水，日暮忘归。是夕，康出酒曰：“一杯浊酒，不成敬意，让赵兄见笑了。”赵笑曰：“昔日，吾与汝为官，饮国之名釀，食山珍海味，犹嫌不足。今为布衣，不羡酒美，不谋食精。老友相逢，把酒言欢，乃快事耳。”时缺月微升，松海苍茫，溪流呜响。酒酣，康曰：“吾贪腐被惩，亦律之使然。今之社会，民者谋钱，乃为生；吏者谋官，乃为国；官者贪钱，乃有罪，何屡惩不止也。”赵思良久，曰：“官者贪腐，乃官场之弊，虽法律不能逆；嗜财重色，虽诛犹贪，虽重刑不能止。故为官者，不思国之重托，民之厚望，知法违纪，乃去败之道也。”康曰：“为官者，所得官，冀儿女所承，公候万代；所得财，冀儿女拥有，富贵绵绵。依兄意，尚能久乎？”赵持酒曰：“君不見，百年变迁，为官者，枚不胜举，有几人承父志，历代为官；富贵者，多如牛毛，有几人，继父业，绵延不绝。青山依旧，物是人非，君己悔悟，然醒者又有几人哉？”康凛然曰：“赵兄之言，乃天理也。”复又酌，尽欢而醉。赵走后，康疑皆释，与媪旦夕劳作，暇时邀村人共饮，谈天说地。越两年，闻儿女被释，呼媼取酒庆贺。夜半，患心疾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