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小说《哺乳期的女人》、《虚拟》
(2015-01-19 20:2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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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旺没事的时候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看行人。手里提着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旺旺的父亲在汇款单左侧的纸片上关照的,"每天一袋旺旺"。旺旺吃腻了饼干,但是爷爷不许他空着手坐在门槛上。旺旺无聊,坐久了就会把手伸到裤裆里,掏鸡鸡玩。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捏住饼干,就好了。旺旺坐在门槛上刚好替惠嫂看杂货铺。惠嫂家的底楼其实就是一铺子。有人来了旺旺便尖叫。旺旺一叫惠嫂就从后头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惠嫂原来也在外头,一九九六年的开春才回到断桥镇。惠嫂回家是生孩子的,生了一个男孩,还在吃奶。旺旺没有吃过母奶。爷爷说,旺旺的妈天生就没有汁。旺旺衔他妈妈的奶头只有一次,吮不出内容,妈妈就叫疼,旺旺生下来不久便让妈妈送到奶奶这边来了,那时候奶奶还没有埋到后山去。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奶奶把乳糕、牛奶、亨氏营养奶糊、鸡蛋黄、豆粉盛在锃亮的不锈钢碗里,再用锃亮的不锈钢调羹一点一点送到旺旺的嘴巴里。吃完了旺旺便笑,奶奶便用不锈钢调羹击打不锈钢空碗,发出悦耳冰凉的工业品声响。奶奶说:"这是什么?这是你妈的奶子。"旺旺长得结结实实的,用奶奶的话说,比拱奶头拱出来的奶丸子还要硬铮。不过旺旺的爷爷倒是常说,现在的女人不行的,没水分,肚子让国家计划了,奶子总不该跟着瞎计划的。这时候奶奶总是对旺旺说,你老子吃我吃到五岁呢。吃到五岁呢。既像为自己骄傲又像替儿子高兴。
不过惠嫂是例外。惠嫂的脸、眼、唇、手臂和小腿都给人圆嘟嘟的印象。矮墩墩胖乎乎的,又浑厚又溜圆。惠嫂面如满月,健康,亲切,见了人就笑,笑起来脸很光润,两只细小的酒窝便会在下唇的两侧窝出来,有一种产后的充盈与产后的幸福,通身笼罩了乳汁芬芳,浓郁绵软,鼻头猛吸一下便又似有若无。惠嫂的乳房硕健巨大,在衬衣的背后分外醒目,而乳汁也就源远流长了,给人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印象。惠嫂给孩子喂奶格外动人,她总是坐到铺子的外侧来。惠嫂不解扣子,直接把衬衣撩上去,把儿子的头搁到肘弯里,尔后将身子靠过去。等儿子衔住了才把上身直起来。惠嫂喂奶总是把脖子倾得很长,抚弄儿子的小指甲或小耳垂,弄住了便不放了。有人来买东西,惠嫂就说:"自己拿。"要找钱,惠嫂也说:"自己拿。"旺旺一直留意惠嫂喂奶的美好静态,惠嫂的乳房因乳水的肿胀洋溢出过分的母性,天蓝色的血管隐藏在表层下面。旺旺坚信惠嫂的奶水就是天蓝色的,温暖却清凉。惠嫂儿子吃奶时总要有一只手扶住妈妈的乳房,那只手又干净又娇嫩,抚在乳房的外侧,在阳光下面不像是被照耀,而是乳房和手自己就会放射出阳光来,有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效果,近乎圣洁,近乎妖娆。惠嫂喂奶从来不避讳什么,事实上,断桥镇除了老人孩子只剩下几个中年妇女了。惠嫂的无遮无拦给旺旺带来了企盼与忧伤。旺旺被奶香缠绕住了,忧伤如奶香一样无力,奶香一样不绝如缕。
惠嫂做梦也没有想到旺旺会做出这种事来。惠嫂坐在石门槛上给孩子喂奶,旺旺坐在对面隔着一条青石巷呢。惠嫂的儿子只吃了一只奶子就饱了,惠嫂把另一只送过去,她的儿子竟让开了,嘴里吐出奶的泡沫。但是惠嫂的这只乳房胀得厉害,便决定挤掉一些,惠嫂侧身站到墙边,双手握住了自己的奶子,用力一挤,奶水就喷涌出来了,一条线,带着一道弧线。旺旺一直注视着惠嫂的举动。旺旺看见那条雪白的乳汁喷在墙上,被墙的青砖吸干净了。旺旺闻到了那股奶香,在青石巷十分温暖十分慈祥地四处弥漫。旺旺悄悄走到对面去,躲在墙的拐角。惠嫂挤完了又把儿子抱到腿上来,孩子在哼唧,惠嫂又把衬衣撩上去。但孩子不肯吃,只是拍着妈妈的乳房自己和自己玩,嘴里说一些单调的听不懂的声音。惠嫂一点都没有留神旺旺已经过来了。旺旺拨开婴孩的手,埋下脑袋对准惠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惠嫂的一声尖叫在中午的青石巷里又突兀又悠长,把半个断桥镇都吵醒了。要不是这一声尖叫旺旺肯定还是不肯松口的。旺旺没有跑,他半张着嘴巴,表情又愣又傻。旺旺看见惠嫂的右乳上印上了一对半圆形的牙印与血痕,惠嫂回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安抚惊啼的孩子,左邻右舍就来人了。惠嫂又疼又羞,责怪旺旺说:"旺旺,你要死了。"
旺旺的举动在当天下午便传遍了断桥镇。这个没有报纸的小镇到处在口播这条当日新闻。人们的话题自然集中在性上头,只是没有挑明了说。人们说:"要死了,小东西才七岁就这样了。"人们说:"断桥镇的大人也没有这么流氓过。"当然,人们的心情并不沉重,是愉快的,新奇的。人们都知道惠嫂的奶子让旺旺咬了,有人就拿惠嫂开心,在她的背后高声叫喊电视上的那句广告词,说:"惠嫂,大家都'旺'一下。"这话很逗人,大伙都笑,惠嫂也笑。但是惠嫂的婆婆显得不开心,拉着一张脸走出来说:"水开了。"
旺旺爷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饭之后。尽管家里只有爷孙两个,爷爷每天还要做三顿饭,每顿饭都要亲手给旺旺喂下去。那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和昔日一样锃亮,看不出磨损与锈蚀。爷爷上了岁数,牙掉了,那根老舌头也就没人管了,越发无法无天,唠叨起来没完。往旺旺的嘴里喂一口就要唠叨一句,"张开嘴吃,闭上嘴嚼,吃完了上床睡大觉。""一口蛋,一口肉,长大了挣钱不发愁。"诸如此类,都是他自编的顺口溜。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调羹从右边喂过来他让到左边去,从左来了又让到右边去。爷爷说:"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将来怎么挣钞票?"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边。惠嫂家的铺子里有许多食品。爷爷问:"想要什么?"旺旺不开口。爷爷说:"克力架?"爷爷说:"德芙巧克力?"爷爷说:"亲亲八宝粥?"旺旺不开口,亲亲八宝粥旁边是澳洲的全脂粉,爷爷说:"想吃奶?"旺旺回过头,泪汪汪地正视爷爷。爷爷知道孙子想吃奶,到对门去买了一袋,用水冲了,端到旺旺的面前来。说:"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锈钢调羹,吐在了地上,顺手便把那只不锈钢碗也打翻了。不锈钢在石头地面活蹦乱跳,发出冰凉的金属声响。爷爷向旺旺的腮边伸出巴掌,大声说:"捡起来!"旺旺不动,像一块咸鱼,翻着一双白眼。爷爷把巴掌举高了,说:"捡不捡?"又高了,说:"捡不捡?"爷爷的巴掌举得越高,离旺旺也就越远。爷爷放下巴掌,说:"小祖宗,捡呀!"
是爷爷自己把不锈钢餐具捡起来了。爷爷说:"你怎么能扔这个?你就是这个喂大的,这可是你的奶水,你还扔不扔?啊?扔不扔?--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你看我不告诉你爸妈!"
按照生活常规,晚饭过后,旺旺爷到南门屋檐下的石码头上洗碗。隔壁的刘三爷在洗衣裳。刘三爷一见到旺旺爷便笑,笑得很鬼。刘三爷说:"旺爷,你家旺旺吃人家惠嫂豆腐,你教的吧?"旺旺爷听不明白,但从刘三爷的皱纹里看到了七拐八弯的东西。刘三爷瞟他一眼,小声说:"你孙子下午把惠嫂的奶子啃了,出血啦!"
旺旺爷明白过来脑子里就轰隆一声。可了不得了。这还了得?旺旺爷转过身就操起扫帚,倒过来握在手上,揪起旺旺冲着屁股就是三四下,小东西没有哭,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他的泪无声无息,有一种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伤。这种哭法让人心软,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旺旺爷丢了扫帚,厉声诘问说:"谁教你的?是哪一个畜生教你的?"旺旺不语。旺旺低下头泪珠又一大颗一大颗往下丢。旺旺爷长叹一口气,说:"反正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
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亲。旺旺总有些生分,好多举动一下子不太做得出。这样一来旺旺被妈妈搂着就有些受罪的样子,被妈妈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有些疼。有些别扭。有些需要拒绝和挣扎的地方。后来爸爸妈妈就会取出许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与电视广告几乎同步的好东西,花花绿绿一大堆,旺旺这时候就会幸福,愣头愣脑地把肚子吃坏掉。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喜欢他们的声音,气味。一喜欢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赖过去,但每一次他刚刚依赖过去他们就突然消失了。旺旺总是扑空,总是落不到实处。这种坏感觉旺旺还没有学会用一句完整的话把它们说出来。旺旺就不说。初五的清早他们肯定要走的。旺旺在初四的晚上往往睡得很迟,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来了,爸爸的大拖挂就泊在镇东的阔大水面上。他们放下一条小舢板沿着夹河一直划到自家的屋檐底下。走的时候当然也是这样,从窗棂上解下绳子,沿夹河划到东头,然后,拖挂的粗重汽笛吼叫两声,他们的拖挂就远去了。他们走远了太阳就会升起来。旺旺赶来的时候天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水。太阳离开水面的时候总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状。然后太阳就升高了,苍茫的水面成了金子与银子铺成的路。
由于旺旺的意外袭击,惠嫂的喂奶自然变得小心些了。惠嫂总是躲在柜台的后面,再解开上衣上的第二个钮扣。但是接下来的两天惠嫂没有看见旺旺。原来天天在眼皮底下,不太留意,现在看不见,反倒格外惹眼了。惠嫂中午见到旺旺爷,顺嘴说:"旺爷,怎么没见旺旺了?"旺旺的爷爷这几天一直羞于碰上惠嫂,就像刘三爷说的那样,要是惠嫂也以为旺旺那样是爷爷教的,那可要羞死一张老脸了。旺旺的爷还是让惠嫂堵住了,一双老眼也不敢看她。旺旺爷顺着嘴说:"在医院里头打吊针呢。"惠嫂说:"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去打吊针了?"旺旺爷说:"发高烧,退不下去。"惠嫂说:"你吓唬孩子了吧?"旺旺爷十分愧疚地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去,有些责怪,说:"旺爷你说什么嘛?七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旺旺爷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说:"没有伤着我的,就破了一点皮,都好了。"这么一说旺旺爷又低下头去了,红着脸说:"我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那些,从来没有。都是现在的电视教坏了。"惠嫂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难受,说话的口气也重了:"旺爷你都说了什么嘛?"
旺旺出院后人瘦下去一圈。眼睛大了,眼皮也双了。嘎样子少了一些,都有点文静了。惠嫂说:"旺旺都病得好看了。"旺旺回家后再也不坐石门槛了,惠嫂猜得出是旺爷定下的新规矩,然而惠嫂知道旺旺躲在门缝的背后看自己喂奶,他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旺爷不让旺旺和惠嫂有任何靠近,这让惠嫂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旺旺因此而越发鬼祟,越发像幽灵一样无声游荡了。惠嫂有一回抱着孩子给旺旺送几块水果糖过来,惠嫂替他的儿子奶声奶气地说:"旺旺哥呢?我们请旺旺哥吃糖糖。"旺旺一见到惠嫂便藏到楼梯的背后去了。爷爷把惠嫂拦住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被拦在门外,脸上有些挂不住,都忘了学儿子说话了,说:"就几块糖嘛。"旺爷虎着脸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临走前回头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让所有当妈妈的女人看了都心酸,惠嫂说:"旺旺,过来。"爷爷说:"旺旺!"惠嫂说:"旺爷你这是干什么嘛!"但旺旺在偷看,这个无声的秘密只有旺旺和惠嫂两个人明白。这样下去旺旺会疯掉的,要不就是惠嫂疯掉。许多中午的阳光下面狭长的石巷两边悄然存放着这样的秘密。瘦长的阳光带横在青石路面上,这边是阴凉,那边也是阴凉。阳光显得有些过分了,把傍山依水的断桥镇十分锐利地劈成了两半,一边傍山,一边依水。一边忧伤,另一边还是忧伤。
旺爷在午睡的时候也会打呼噜的。旺爷刚打上呼噜旺旺就逃到楼下来了。趴在木板上打量对面,旺旺就是在这天让惠嫂抓住的。惠嫂抓住他的腕弯,旺旺的脸给吓得脱去了颜色。惠嫂悄声说:"别怕,跟我过来。"旺旺被惠嫂拖到杂货铺的后院。后院外面就是山坡,金色的阳光正照在坡面上,坡面是大片大片的绿,又茂盛又肥沃,油油的全是太阳的绿色反光。旺旺喘着粗气,有些怕,被那阵奶香裹住了。惠嫂蹲下身子,撩起上衣,巨大浑圆的乳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旺旺的面前。旺旺被那股气味弄得心碎,那是气味的母亲,气味的至高无上。惠嫂摸着旺旺的头,轻声说:"吃吧,吃。"旺旺不敢动。那只让他牵魂的母亲和他近在咫尺,就在鼻尖底下,伸手可及。旺旺抬起头来,一抬头就汪了满眼泪,脸上又羞愧又惶恐。惠嫂说:"是我,你吃我,吃。--别咬,衔住了,慢慢吸。"旺旺把头靠过来,两只小手慢慢抬起来了,抱向了惠嫂的右乳。但旺旺的双手在最后的关头却停住了。旺旺万分委屈地说:"我不。"
惠嫂说:"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旺旺流出泪,他的泪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种烁人的模样。旺旺盯住惠嫂的乳房拖着哭腔说:"我不。不是我妈妈!"旺旺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回头就跑掉了。惠嫂拽下上衣,跟出去,大声喊道:"旺旺,旺旺……"旺旺逃回家,反闩上门。整个过程在幽静的正午显得惊天动地。惠嫂的声音几乎也成了哭腔。她的手拍在门上,失声喊道:"旺旺!"
旺旺的家里没有声音。过了一刻旺爷的鼾声就中止了。响起了急促的下楼声。再过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是一把尺子抽在肉上的闷响,惠嫂站在原处,伤心地喊:"旺爷,旺爷!"
又围过来许多人。人们看见惠嫂拍门的样子就知道旺旺这小东西又"出事"了。有人沉重地说:"这小东西,好不了啦。"
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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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
这个冬天特别地冷,父亲在私底下说,要做好春节前“办事”的准备,——父亲所说的“事”当然是祖父的丧事。祖父的情况说不上好,可也没有坏下去的迹象,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悲观。家里头有暖气,气温恒定在摄氏21度,再冷的天气和我的祖父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说:“你不懂。”父亲的理论很独特,他认为,气温下降到一定的地步一部分老人就得走,这是天理,和屋子里的温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去年夏天,祖父在省城做了直肠癌的切除手术,他的理想是过完上一个春节。春节过去了,他好好的。大年十四那天,他更新了他的理想,他在微博上写道,他要“力争”再过一个春节。这句话并不晦气,可也算不上吉利,我们都没有搭理他。祖父不慌不忙的,拿起了手机,一个一个打电话。没办法,我们这些亲友团只能一个又一个帮着转发。我的丈母娘很不高兴,直接骂上了门来。她在我的微博下面贴了一句话:“大过年的,神经病!”祖父对我的丈母娘很失望,祖父对我说:“‘无知少女’这个人俗。”
祖父是一个看透了生死的人,生和死,风轻云淡,他无所谓的。但祖父也在意“春节”,这里头似乎有一笔巨大的买卖:死在大年初二他就赚,死在大年三十他就亏。也是的,落实到统计上,这里头确实有区别,一个是终年“84岁”,一个则是享年“85岁”,很不一样的。
这个冬季着实冷得厉害。电视里的美女播报员都说了,最低气温“创下了三十年来的新低”。这则天气预报对我们一家来说是致命的,父亲不说话了,祖父也不说话了,他们都是相信“天意”的人。——老天爷并没有“天意”,可处境特别的人就这样,他们会把极端的天气理解成“天意”。他们的沉默使我相信,祖父也许放弃了。他觉得不远处的春节不属于他。
祖父说:“有点冷,我想到澡堂子泡泡去。”
这个我为难了。以祖父现在的状况,性命固然是无虞,终究是随时随地的人,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动都有可能带来不测,一头栽倒在浴池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说:“浴室太滑了,很危险的。”
祖父很骄傲地告诉我:“我也只剩八十来斤了,我孙子抱着我呢。”他撒娇了。
浴室没什么生意。一进浴室我就后悔了。“八十来斤”的身体几乎就不是身体,说触目惊心都不为过。祖父赤条条的,他的身体使我相信,他老人家是一张非常特殊的纸,能不能从水里头提上来都是一个问题。但是,等我把他缓缓地放进浴池之后,我不再后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祖父被浩大的温水包裹着,张大了嘴巴,他的喉管里发出了十分奇特的声音。他在体验他的大幸福。他满足啊。可他实在太羸弱了,他的体力已经不能对抗水的浮力。只要我一撒手,他就会漂浮起来。我只能把他搂在怀里,不让他旋转。
老话说得没错,人是会返老还童的。人老到一定的地步就会拿自己当孩子。祖父躺在我的怀里,说:“明天再来。”我说:“好的。”祖父说:“后天还来。”我说:“好的。”祖父笑了,我看不见,可是我知道,祖父的脸上布满了毫无目标的笑容。这笑容业已构成了返老还童的硬性标志。
我和我的祖父一口气泡了四天,第五天,我特地下了一个早班,祖父却说,不去了。他用目光示意我坐下,要我承诺,不要把他送到医院去。祖父说:“就在家里。”这句话说得很直白了,等于是安排后事了。我答应了祖父,并不难过,因为我的祖父也不难过。的确,祖父在死亡面前表现出来的淡泊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拥有的,到底是四世同堂的人了。
深夜四点,我被手机叫醒了,是父亲打过来的。一看到父亲的号码我就知道了,我的祖父,我们这个小县城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他没了。都没有来得及悲伤,我即刻叫醒我的女儿,赶紧的,太爷爷没了。
祖父却没有死,好好的。看见我把女儿都带过来了,祖父有点不高兴。因为久病的缘故,他的不高兴像疼,也可以说,像忍受疼。祖父说:“这么冷,你把孩子叫过来做什么?”我笑笑,“那个什么,”我说,“不是以为你那个什么了嘛。”祖父说,“还没到时候呢。”我把女儿安顿到奶奶的床上,回到了祖父的房间。祖父的手在被窝里动了动,我把手伸进去,在被窝里头握住了祖父枯瘦的指头。祖父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但他的手指头在动,是欲言又止的那种动。这一次我真的知道了,祖父的大限不远了,他要对我交代什么了。
父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退了出去。我们这个家有点意思了,父亲一直像多余的人。父亲望着此情此景,明白了,这里不需要他了。祖父望着父亲的背影,很轻地咳嗽了两声。我了解我的祖父,祖父的咳嗽大部分不是生理性的,是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严格地说,祖父之所以在我们小县城如此著名,完全是因为父亲,他能当上校长,也是因为父亲。作为物理老师的儿子,父亲最有机会上大学的,但是,祖父把他的时间全部给了他的学生,那时候祖父正做着班主任呢。他每天上午六点出门,夜里十一点回家,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五十七个学生的身上。高考就是这样,结果很残酷。因为父亲在另外一所中学,父亲没有考上,而祖父的五十七个学生考取了三十一个。在当年,这是一个“放卫星”一般的天文数字,祖父在我们县城一下子成了传奇。到了九月,祖父的故事终于传到省城了,省报派来的记者为祖父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整整一个版,还配了祖父的一张标准像。黑体的通栏标题很吓人的,《春蚕到死丝方尽》。
祖父享尽了殊荣。他在享尽殊荣的同时并没有失去他的冷静。他冷静下来了,突然就有了愧疚。就在当年的十月,他建议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去补习。祖父说,好好地辛苦一年,上不了重点大学还可以上普通高校,上不了普通高校还可以上大专,就算上不了大专,还有中专嘛。祖父是对的,父亲资质平平,“考上”总还是可以的。可祖父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儿子的“感受”。《春蚕到死丝方尽》是一只无坚不摧的拳头,它把父亲击倒了,附带着还把父亲的自信心给砸烂了。是的,祖父之所以具备如此巨大的“新闻价值”,说到底就因为他的儿子:“三十一个”都考上了,他的儿子却“没有考上”。好嘛,全省都知道了,全中国都知道了。父亲望着报纸,像一堆烂掉的韭菜,软塌塌的,浑身散发出混浊的秽气。父亲拒绝了“春蚕”的建议,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告诉“春蚕”:“你忙你的去吧。”
父亲其实是赌气。自卑的人就喜欢一件事,赌气。可父亲找错了赌气的对象,他怎么可以和我的祖父赌气呢。新生都开学了,祖父上午六点就要上班,晚上十一点才能下班,他哪里还有心思和你玩儿如此无聊的心理游戏。他们的冷战持续了一两个月,其实,所谓的冷战是不存在的,那只是父亲一个人的战争,也可以说,父亲面对墙壁打了一场乒乓球。
父亲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模仿祖父的笔迹给教育局的局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局长在县文教局给自己的儿子安排一份工作。口吻是谦卑的,却更是狷介的,有压迫的意味,酷似祖父。父亲多虑了,他哪里需要模仿祖父的笔迹呢?不需要的,局长根本不认识祖父的笔迹。但那时的祖父是整个县城最大的明星,明星就是这样,时刻伴随着传闻。社会上已经有这样两种说法了:一、祖父“很可能”去“省里”,二、“也有可能”做“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局长直接找到了我的父亲,几乎是用巴结的态度把事情办了。他收藏了祖父的亲笔信,说不定哪一天就用得着呢。父亲就这样进了县教育局,在那张淡黄色的椅子上一直坐到退休。
父亲在那张“淡黄色的椅子上一直坐到退休”可不是一个夸张的说法,是真的。一个月之后,祖父知道了,父亲去教育局上班了。祖父一路小碎步,急匆匆地来到了父亲的办公室,他瘦小的小身体爆发出了雷霆般的震怒。祖父命令父亲回家,上补习班去!考大学去!父亲被吓坏了,都尿了。可父亲有一个特点,这个胆小的人在吓坏的时候并不哆嗦,而是抿嘴、昂头,目光在头顶上不停地扫视,像烈火中的永生,他就这样,一辈子都这样。祖父那么大的动静,局长怎么能听不到呢?这个小官油子出面打圆场了,他告诉祖父:“教育局挺好的,也算机关呢,大学毕业了也不一定进得来呢。”祖父不明就里,他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局长的鼻尖,给了局长两个结论:——庸俗!——鼠目寸光!一年之后,祖父做了校长,而教育局局长终于有机会出任“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了。因为巨大的内疚和无法抚平的创伤,在组织部的相关人员面前,祖父只说了六个字:庸俗,鼠目寸光。语气平和,十分克制。祖父是谁?他的克制就是分量。教育局局长功亏一篑,这是多么巨大的一个哑巴亏。他把他的委屈和愤懑一股脑儿摁在了父亲的头上。
父亲是祖父一辈子的痛。这是一块肿瘤,硬硬的,始终长在祖父的体内。我知道这块肿瘤还是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的那次家宴上,因为兴奋,祖父过量了。就在我伺候他呕吐的时候,他拉过我的手,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流下了眼泪。他跪在马桶的前沿,一口一个对不起。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明白,祖父搞错了,祖父把他的孙子当作他的儿子了。祖父很少喝醉,但是,只要喝醉了,他都要来一次规定动作:跪在马桶的前沿,对他的马桶一口一个“对不起”。呕吐出来的“对不起”毁掉了这一对父子,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几乎就没有对视过,也说话,却不看对方的眼睛,各说各的。他们都不像在对人说话,而是在对着另一个“东西”自言自语。说完了,“东西”就“不是东西”了。
但酒醉之后的祖父说得最多的依然不是父亲,而是一届又一届的高才生。祖父有他的癖好,往好处说,爱才;往坏处说,他的眼睛里其实没有人,只有高智商。他酷爱高智商。一旦遇上高智商,不管你是谁,他的血管就陡增激情,奔涌起宗教般的癫狂和宗教般的牺牲精神,狂热、执着;最要命的是,还沉着,更持久。他要布道,上午六点出门,晚上十一点回来。
酩酊大醉的祖父搂着他的马桶开始报人名。这些人名都是他当年的心肝宝贝。人名的后面则是长长的单位与职务,我不可能记住的。祖父却记得清清楚楚,涉及面极广,诸如世界名牌大学、国家机关、公司名称、荣誉机构,与之匹配的自然是院士、教授、研究员、副省长、副县长、办公室主任、董事长或总经理。也有记不住的时候,他在记忆阻塞之前往往要做一次深呼吸,随后,一声长叹。这一声长叹比马桶的下水道还要深不可测,幽暗,四通八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