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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花朵

墨落颜

萤火虫照亮的世界没有悲伤

　　女孩喜欢萤火虫，却从不敢去捉。她习惯于仰视与追逐。男孩注意到了这一切，虽然无语，却记在心里。

　　一天晚上，男孩变魔术般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装在里面的全是萤火虫。像一个别具匠心的小灯笼，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女孩甚是喜欢，只是觉得这么漂亮的萤火虫不该受此囿限，活生生被剥了自由。

　　男孩似乎看透了女孩的心事，小心翼翼打开瓶盖。顷刻间，星光四射。芳草萋萋的河边一片斑斓。

　　一连几天，河边因有瓶装的萤火虫小灯笼而热闹非凡，红、黄、蓝……一应俱全，照亮了夜幕。孩童们欢聚一起，兴致盎然，纷纷比较谁捉的萤火虫多，谁的灯笼做得好看。女孩眼里，没有谁的灯笼做得比男孩的更为精美，也没有谁捉的萤火虫比他更多。

　　女孩问男孩为什么，男孩笑而不答。

　　女孩不再追问，开心的是经常收到男孩赠予她的“灯笼”。这灯笼，照亮了她的世界。

　　童年的时光一闪，男孩和女孩双双长大。

　　十六岁那年，男孩意外得病，四肢无力，行走困难。医生查不出病原，说他一切指标正常，根本没得病。懵懂间熬到十八岁，亲戚告诉他得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得这种病的人肌肉会逐渐萎缩直至瘫痪，最后会导致心脏衰竭窒息而亡，目前国内外尚无有效治疗方法。

　　男孩不能再扑捉萤火虫了。静夜里，他只能倚在窗前，看一只只小巧的萤火虫如流星一般划过。

　　女孩常常来看望他，清澈的眸子里常常流露出渴望。

　　终于，男孩子给了她一个惊喜。他神秘地向她使着眼色，然后吃力地张开手掌，一只闪亮的萤火虫出现在男孩掌心。她很是惊喜，问他是怎么捕捉到的。男孩告诉她，是萤火虫误入他的小屋，落在他的胸前，做了他的俘虏。女孩笑了，男孩也笑了，窗外的月亮也笑了。

　　看到女孩开心的笑颜，男孩眼睛一亮，索性求助父亲帮他捉萤火虫，于是，女孩收到了满满一瓶子萤火虫。女孩子把瓶子抱在怀里，感觉收获的是整个世界。于是，她和男孩一起动手，制作了一只精致的“灯笼”，这灯笼，照亮了女孩的心房，也在男孩心中升起了一盏明灯。

　　然而，这是女孩最后一次获赠萤火虫，后来的等待一一化为泡影。

　　女孩不解，也有些伤感，便小心翼翼地问。

　　男孩轻声告诉她，萤火虫也是有生命的，自己已经被床榻捆缚，萤火虫无辜，不能让它们和自己一样，失去自由。

　　那一刻，女孩流泪了，拼命点头，她盼望奇迹发生，男孩能够站起来。

　　不幸的是，后来女孩的家人不同意他们的交往，强行让女孩转学。几天后，女孩去了千里之外的姑姑那儿上学，从此杳无音信。

　　男孩的心情一落千丈，每日里，望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发呆。

职业就是生病，业余是写作

　　从此，男孩再没看到女孩的身影，陪伴着他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病痛。为了他的病，父母砸锅卖铁，到处求医问诊，母亲讨的偏方堆成厚厚一叠。坚强的母亲始终相信儿子的病会好起来，会奇迹般地站起来。

　　只要有利于儿子身体康复，凡是儿子没吃过的食物，她都会千方百计地去找。父亲害怕儿子孤独，用节余的钱给儿子买来收音机。儿子如获至宝，小小的收音机成为他与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从收音机里，他感知别人的喜怒哀乐，也试着把自己的悲喜写下来。没多久，传来喜讯，他的一篇文章被电台播音员甜美的嗓音给播放出来，那一刻，泪水奔涌而出。他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能量，可以传导光热，还可以跳舞、行走。不久，他又收到了电台寄来的200元稿费。这份肯定，在他黯淡的心间燃起了希望之光。

　　从此，他踏上了文字的朝圣之路，在方格间种植一畦畦的庄稼。把青春的梦想、彷徨、爱恨、孤独一概交由它来管理，全然无视这文字亦如小鬼，不放过任何机会吞噬着他的生命。

　　2008年，父亲给他买来一台陈旧的台式电脑，帮助他以孱弱不堪的身体抒写着壮美人生。汶川地震时，举国悲痛，他挥笔写下的诗歌《中国不哭》传遍大江南北。

　　他的肌肉一点点地萎缩，盆骨一点点地坏死。一直发展到头部不能前俯，左右肩不能伸展，吃喝难以自理，唯一能动的一个指头表示他的生命还在燃烧，他还可以继续与病魔鏖战。

　　十年前，而立之年的弟弟因患与他同样的病而先行离开人世，母亲照顾他们，从青丝到白发，终于不堪重负也在三年前离世。年迈的父亲背着中年丧子、老来丧妻的剧痛，艰难地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父子俩人结下生死契约，笑对死神，以生命的高歌吓退索命的死神。

　　一年年，光阴如梭。他用唯一能活动的中指，在七年的时间里，在键盘上敲打出几百万的文字。其中，200多篇文章在报刊上发表。

　　“阎王小鬼快闪开，地狱门前我唱歌。”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他将维持生命的水量减少到极致，尽量不吃流食。

　　别人躺着睡，他只能坐着睡。由于四肢僵硬无力，形如石头，哪怕是身体轻微的转动也得由父亲花大气力搬动。躺一会还得一再扶起，不然躺久了就会压迫神经导致部分组织坏死。

有情人相会终别离

　　去年，他已明显感到呼吸困难，天气的细微变化也会给他造成难以抗拒的杀伤力。

　　所幸在他生命的冬季，曾经的女孩突然来到他病榻前。见他佛一样立在床上，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错乱到这种地步。

　　她为他炖了燕窝汤，盛出一碗，喂给他。他问她，这些年在哪里，过得如何。她不停地讲给他听，似乎想一下把过去的光阴讲完。这些年她从来没说这么多话，她深感有些力不从心。她可以告诉他一切想听到的话，可她不会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他。

　　那一次，胃痛，疼得打滚才去了医院，一查便宣告胃癌晚期。她把别人送给她的营养品全给了他，这是她的心意，他好，她便好。

　　她问他，小时捉的萤火虫为什么那么多，那么亮。

　　那些萤火虫是我早捉好挑好的，灯笼也是我做了几遍才做好的。他淡淡地说，嘴角的笑容还是七岁时的老样子。

　　她恍然大悟。他不跟她说这么多年的苦难和艰辛，更不说他获得多少的奖项。

　　他说他的梦，说他常常梦见数不清的光点闪动，明明灭灭。梦到他写的诗种在童年的河面上，变成了无数萤火虫；她的影子却成了一条望不到边的岸。

　　她终于读懂了他，心里暖暖的。在心灵与心灵的对语中，她今生无憾。

　　一个月之后，他离开了人世。

　　她原以为自己会先他而去，所以提前来陪他，给他及自己的人生一个完美的结局。不想，世事难料，他先打碎了玻璃瓶，生命的演出就此谢幕。

　　她始终觉得，他还是多年前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依然玉树临风地站在她面前，给她精美的小灯笼，等她欣赏完毕，他再为她打开盖子，让它们飞走，飞向各自的天空，然后消失。

　　如今他把自己的人生缰辔解开，安然归去。可是活着的人仍要继续劈荆斩浪，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她默念着他写的一首诗：“采一把淡蓝的月光，戴在我爱人的发髻上，闪烁的水母像水岸的萤火虫，照亮沙滩上的脚窝。我用方块字为你叠印的情诗，早已远离安徒生的童话。碱蓬菜用血把自己染成花朵，等你，来采撷……”

她的泪水一滴滴滚落，成了行走世间，不能言语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