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消失或重现
杜怀超
有些记忆,光阴再深也是抹杀不去的,它会沿着河岸、阡陌,甚至废弃的园子坍塌的墙垣,一路低音甚至无声无息地牵住衣角、长发,一不小心还会随着尖锐的刺钻入你的手指,甚至……保持一生的疼痛。这就是苍耳,粗糙的、素朴的甚至没心没肺的苍耳,寂寞的、孤独的、纠结的、沉默的苍耳。再与苍耳相遇,我们竟是在荒废了十年的乡村院落里。颓废的泥巴墙、破落的草舍,挨挨挤挤的苍耳,舒展着阔大的叶子。新的、旧的飞燕在她的上空春来秋又去,呢喃的音韵成为最富生气的词语。苍耳,支起无数听觉。待寒霜一降,只剩下寂寥的庭院和孤独的苍耳相看不厌。谁为谁守护?
我对苍耳的名字充满着神秘的诠释,苍耳苍耳,苍与耳,苍是苍老的苍,天下苍生的苍。原本是伧,伧人,粗鄙的人,他们在穷困潦倒或者天灾人祸面前,能够捡拾的唯有这贴地生长的苍耳。苍耳,难道是大地上一只渺小而又巨大的耳朵?渺小是她的形状,巨大是其听觉世界里海纳百川的情怀。贴着大地的深处,谛听天下黎民百姓的疾苦?越卑贱的植物越是能够保持清醒与静谧,宁静致远。
请让我挑几个关于苍耳神奇的别名:卷耳、常思菜、野紫菜、菜耳、粘粘连、羊负来、疥疮草和佛耳。这些是对苍耳之名的进一步解剖。羊负来,又叫羊带来,形象灵动地说出了苍耳的来时之路。最早的种子是从遥远的异域被羊群之类带到了东方,落地生根,迎风生长。苍耳是有怜悯之心的,或者说她懂得怜悯。带着生命的阵痛纠缠着这只或那只羊,在疼痛的呼喊里,在人类的叫唤中,羊群把内心的秘密一股脑地倾注在这纠缠不清的种子身上。南方北方,田间地头或者荒山野岭,无不落下苍耳的身影,而羊的呻吟隐秘在草丛深处。
再看野紫菜、常思菜,以菜的名义,那就是另一种粮食,食者是谁?舍其与之相依偎的农人,还能有谁与泥土相伴,与苍耳护守?追溯而上,让我们看看这样一幅景象:“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诗经·周南·卷耳》)这卷耳就是苍耳子。穿越千年,我们看到了它的身影。谁家的女子在山坡上野地里采摘?作为全身有毒的苍耳,生吃它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这妙龄女子,也许觉得苍耳之毒无甚,爱情之毒尤为毒啊!所以“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其实,我想先人们定然知道苍耳的毒,自然有解它的妙方。如水泡再煮熟,毒性即去。可从这样一株株粗糙的植物身上找出粮食的来源,喂饱胃、身体以及精神,实非易事。
有人说苍耳在古代是一种经常食用的野菜,李时珍说它的味道“滑而少味”,看来不是什么美味佳肴,或许只是那时穷苦人家荒年没有办法才食用的草。况且诗人都有食过:“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杜甫在《驱竖子摘苍耳》诗中写到过苍耳,作为诗圣的杜子美先生当时也只能采采苍耳来食之。
如此,难怪先人送给苍耳另外一个名字:佛耳。佛家讲究普度众生。能挽救性命的草,还是草?亦草亦佛,是与最卑贱的大地劳作者休戚与共的依靠。
在落日的余晖里,我常一个人踟蹰在这座废弃的园子里。丝绸般的阳光淌过残壁与女墙,蓬松的泥土如一个人恼人的头皮屑簌簌落下,发出苍老而又疼痛的声音。门楣腐朽,灶台冰冷,枯草横七竖八,不知名的虫子与放肆的老鼠在来往穿梭着,潮湿的青苔沿着废弃的台阶攀援,留下青涩的时光。
人呢?原先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这是一个大家族的庭院,一个有着祖宗四代同堂的家族,如今人影稀疏。听邻居说,后生一律外出打工或者在外工作,南上广州东莞,北上北京中关村,奔赴经济发达的城市与地域了。一开始是家里的青年男人们出动,电子厂、建筑工地、机械厂、车床厂等等,无不留下他们的足迹与汗珠。他们就像四处觅食的鸟儿,离开乡村的枝头,在城市的水泥马路上捡拾遗弃的果实。他们时刻担心自己迷路,还得防备形形色色从家里传来的各种骗子传闻,还有此起彼伏的汽笛和浓郁的废气尾气。更为触及疼痛的是城市的眼睛,冷漠、怀疑、鄙视甚至厌恶。他们是流动的毒瘤,每到一处,就是铜墙铁壁般的戒备。习惯泥土的沉重,把人生的格斗场嫁接到城市的水泥钢筋上,他们用黝黑的脊背扛过那段艰涩的日子。渐渐地,他们的脸上有了笑容,皮肤也逐渐白皙,就是那喷出的土语也似乎有了城市的卷舌。接着,男人把女人接去,孩子也跟着到南方北方的大城市上学。园子一天天空荡、安静,到最后死一般地沉寂。一个家庭离开了,一个家族离开了,像候鸟般,飞去了远方。从此只剩下着这熟悉的荒园,守望着最后的惨淡。
村庄也不再是往昔的村子了,越发沉默寡言与坍塌荒芜。人就像一棵棵移动的植物,从旺盛的村庄里走出,直到村庄逐渐萧条、枯萎甚至静寂。如果偶有面孔,也只是苍老的面孔一闪而过。村庄这个舞台上,我亲眼看着一幕幕大戏在没有灿烂的瞬间就凋谢了,那些生命的演员一个接着一个东南飞。也许,从村庄的表面看,村头那棵古树还是那般葱茏,荷塘里的水依旧波澜不惊,一只或者两只灰色的鸭子在水面上嬉戏,偶尔发出几声孤单的鸣叫。但是,在那熟悉的场景里,我仿佛看到村庄的生死、内心的荒芜。从村庄内心呈现的荒凉里,那些曾经的鸡鸣狗叫声消失了,新生的面孔也少许了。猛然间,你会发现村庄里多是些苍老的身影,伴随着落寞的愁容,恰似一株株肥头大耳的苍耳,填补这废弃的村子。
…全文约4700字…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4年7期
更多内容:http://www.qikan.com.cn/MastMagazineArchive/0257-02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