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名 单
杨少衡
1
对方还算客气,一见简增国到,为首的洪主任即站起身,主动伸出手,与简增国握了握。另外几人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也都点点头表示问候。
“简主席,请坐。”洪主任说。
简增国说:“不客气,叫我老简吧。”
简增国称非常乐意配合。今天星期六,各位同志还在兢兢业业,值得钦佩。他退休已经三年多,所谓“天天双休日”,不上班呆在家里,偶尔被请到哪个会场坐坐,名字前边得加个“原”,市政协原副主席某某。老家伙没用了,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洪主任说:“简主席能帮上忙。我们了解的事情发生在简主席任上。”
简增国回答:“当然。老年大学什么的拿不到这里说。”
简增国谈笑风生,镇定如常,没有丝毫紧张。估计走进这间屋子的大小官员里,很少有谁能像他这样放松,不管是现职官员,还是如他这样进入“原”字号系列的所谓“老领导”。此刻无论谁在这里都差不多,免不了心里忐忑,或称“心怀鬼胎”。原因显而易见:这里是办案现场,屋里这些人属于“1022专案”人员,他们来自省纪委。“1022”指的是10月22日,那一天有一位高层领导在一封举报信上作了一段措辞严厉的批示,一个地方官员因此引起注意,一起腐败大案进入办理。目前案件主角,本市市委副书记蓝伟立已经被“两规”,进了省城某办案地点交代问题。洪主任等一组人员奉命来到本市调查取证,驻于市宾馆八号楼,这座楼成为办案重地,近期内不断有本市官员和企业主被通知到这里接受问讯。专案人员不是拉网讨小海,抓到什么算什么,人家有的放矢,有幸接获通知到此一游者无不与蓝伟立及“1022”案有所牵扯。简增国当不例外,但是他表现格外镇定。
洪主任问:“简主席知道我们的任务吧?”
简增国表示他有所了解,同志们办理的是蓝伟立一案。他感到痛心,蓝伟立年富力强,身负要职,前途看好,没想竟然出了事。
“简主席了解蓝伟立牵涉哪些事吗?”
简增国摇头。
“简主席跟蓝伟立接触多吗?”
简增国称自己与蓝伟立认识多年,蓝伟立从省城下来当市政府秘书长时,简增国还在县里工作,他俩当时就开始打交道。那以后上级决定让简增国与蓝伟立交流岗位,因为事务交接,他们接触比较多。后来这么些年两人相处一直不错,在非正式场合,他会开玩笑管蓝伟立叫蓝大人,因为人家大块头,有来头有派头。蓝伟立则称他“师长”,那也是开玩笑,说的不是带兵打仗的师长,而是剃头师,也就是理发匠。简增国在政协当副主席那几年,不时有些公事需要蓝副书记支持,蓝都能大力相助,为此简增国还心存感激。蓝伟立位高权重,对已经出局或者即将出局的老家伙却还关照,不像一些人根本不放在眼里。
“简主席今年不过六十多点吧?”
简增国念个顺口溜:“六十岁官大官小一个样,七十岁钱多钱少一个样,八十岁男人女人一个样,九十岁死的活的一个样。”
“简主席会理发?”
“其实一窍不通。”
当年简增国在基层工作,喜欢引用本地一句土话,叫作“剃头师权大”。意思是说,理发师手握剃刀,想怎么修理就怎么修理,可以在皇帝头上动刀,所以权力最大。有人因此开玩笑将简增国比喻为剃头师,表扬他在该行当内可算高手,级别远远超过“师”级,已经可称“长”级,有如厨师长,简称“师长”。
洪主任突然转口单刀直入:“简主席跟蓝伟立有私人往来吗?”
“私人往来指什么?”
“金钱方面的。”
“没有。”
“没有吗?”
简增国毫不含糊:“没有。”
洪主任不说话,看了看简增国。
“简主席,请再回忆一下。”他强调。
简增国笑笑:“不需要再回忆。我跟他没有私人往来,包括金钱往来。”
“简主席不觉得我们找你一定有些原因吗?”
简增国说:“我也奇怪呢。一定是哪里出错,或者误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洪主任不再追问,起身送客。把简增国送到门边,他不紧不慢加了一句:“简主席,如果想起什么来,请主动跟我们联系。”
简增国说:“放心,虽然老家伙不中用,还没老年痴呆。”
本次讯问就此结束。洪主任提出了问题,却没有紧追不放,也没有透露具体追查事项。显然他们手中有了某个线索或者疑问,但是还处于了解摸底范围,还没有得到授权对简增国采取更强有力的追查办法。简增国虽已退休,毕竟是前市领导,办案人员还需要对他保持相当客气。简增国在交谈中一再调侃自己是“老家伙”,连“九十岁死的活的一个样”都拿出来说,似乎真觉得自己老成什么样了,其实只是策略,着意强调自己已经不在职,跟台面上活蹦乱跳的现任官员不一样,查他这种无职无权的退休人员有啥意思?哪怕把他查倒了,还能再拿掉他什么帽子?“政协原副主席”需要撤吗?论办案功劳也要打折扣的。所以还是算了吧,别缠着老家伙。
简增国回到家时已经快中午了,简妻林淑惠还在厨房里忙活,外头饭桌上已经摆了炒好的两个菜,热腾腾菜香四溢。简增国把掩着的厨房门推开,一见妻子扎着围裙在水龙头边洗锅,即打趣:“林老师还没忙够?”
林淑惠说:“回来就好,饭菜凉了,快吃饭。”
简增国问:“你想儿子没有?”
林淑惠说:“是你想他了。”
简增国把厨房门再掩上,回到厅里给儿子简哲挂电话,挂的是手机,铃响好一阵,儿子简哲才接听电话。
“爸,什么事?”他问。
“有事才能打电话吗?”
“爸,我这儿忙着呢。”
“双休日到了,你老娘想你了。”
“昨天我给她打电话了。”
“我没听她汇报。”简增国问,“你忙啥?”
“就那些事。”
“征地拆迁?”
“对。”
简增国让儿子回家一趟,别推托忙。乡镇那些事他都知道,征地拆迁没什么了不起,办法不够可以回家请教老子,学几招拿去用。
简哲不以为然:“情况不一样了,办法得合适。”
“首先是办成事情,办成了就合适。”
“爸,咱们讨论过,我主张不同。”
“嘴上长毛啦?回来让你妈看看。”
“我会给妈打电话。”
简哲收了线。
显然他不想回家,这个结果在简增国预料之中。简哲在下边当乡长,从他所在的乡镇到市区有120公里之距,其中除了50余公里高速公路,其余是省道、县道与乡村道路,走完这段路至少要用两个小时。但是妨碍简哲回家的并不是这两小时路程,而是简增国。简哲不愿意来见父亲,他们父子俩说不到一块儿。简哲与母亲的关系良好,母亲林淑惠在中学当老师,因为有病,五十出头就办了退休,儿子对母亲很牵挂。早几年简增国还在任上,每天上班开会,家里只有林淑惠一人在,简哲时不时会从乡下跑回家看看母亲,跟母亲说话,他总是挑父亲上班或外出的时候返回,不想在家里撞见老爹。简增国退休之初还热心“发挥余热”,参与不少活动。渐渐地兴趣淡了,人家不来请了,守在家里与老婆对看的时间越来越多,这就给儿子回家造成不便,儿子往家里跑得少了,变成电话勤快。当然儿子也不是不回家,几个大假期间,儿子还是会带着媳妇和孙子回父母家住上两天,那几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由于有媳妇和孙子在场,父子俩都会比较克制,努力减少磕碰。当儿子的表现尤为小心,父亲坐镇家中发号施令之际,他会推故外出,找同学朋友同事消磨时间,通过削减相处机会,最大限度地避免与父亲发生正面冲突,弄得简增国不知该对儿子表示满意,还是不满。
简增国问妻子:“你怎么把儿子生成这样了?”
林淑惠回答:“怪我?儿子最像你了。”
简增国承认:“他要有几分像林老师就好了。”
简增国喜欢开玩笑,管妻子叫“林老师”,因为她教了几十年中学,桃李满城。林淑惠性情温和,从不生气发火,对学生循循善诱,对家人百般体贴,简增国父子间磕磕碰碰,唯靠她化解。简增国威风凛凛是一家之长,但是维系家人的轴心实为林淑惠。
由于家中这些状况,简增国给儿子打电话,要拿“你老娘想你了”说事。显然儿子没上当,人家跟老娘有热线,不需要通过简增国居间传递想念。儿子知道简增国打电话要他回家,一定有些事情,但是他没表现出兴趣,他对老爹一向本能地予以抗拒。
简增国决定另辟蹊径。老家伙有的是办法,够儿子去虚心学习。
当天下午简增国往邵海洋家挂了一个电话,邵的妻子接了电话。
“海洋刚出去。”邵妻问,“简主席有什么交代?”
简增国表示没大事,等邵海洋回家,来个电话就行。
一小时后邵海洋来了,不是打电话,是亲自上门按门铃。邵海洋进门时手里抱着个纸箱,是一箱柑橘。
林淑惠说:“这么重的箱子,小邵自己搬上楼啊?”
邵海洋笑道:“有电梯,不费啥劲。”
简增国批评:“县长抱纸箱成何体统?注意点形象。”
邵海洋说:“主席不要骂我。哪里不对尽管指出。”
简增国说:“打个电话来就行了。”
邵海洋说:“没几步路,正好也想看看老领导。”
简增国的批评其实是开玩笑,表明十分满意。邵海洋跟简家关系特殊,他曾经是林淑惠的学生,而后是简增国的部下,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给林老师擦过黑板,给简主席拎过包。邵海洋读中学时很得林老师喜欢,大学学农,毕业后分到县里,在农业推广站当小技术员。当时简增国当县长,双休日林淑惠常到县里给丈夫洗衣服,邵海洋上门拜见老师,一来二去被简增国看上了,调到身边当了秘书。十数年里,邵海洋得简增国悉心栽培,步步上升,眼下轮到他当了县长,而老领导则升上了“原”字辈。由于这些渊源,邵县长抱着一箱柑橘前来拜见简增国和林淑惠并非有失体面,如此行大礼倒还应该。邵家与简增国这里相距不远,在同一个小区里,来去十分方便。
邵海洋问简增国:“主席找我有事?”
简增国问:“昨晚回来的?”
昨晚邵海洋在县里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市长要的一个项目材料,今天上午才从县里赶回市区,把材料交给市长,明天还将陪同市长一起到北京跑这个项目。
“星期天也不消停一点?”简增国问。
“主席在县里干过,情况清楚的。”
“当时也没那么多事。”简增国说。
邵海洋问:“主席找我,可是了解简哲情况?”
“小子最近怎么样?”
“主席和林老师教育出来的,错不了。”
“这小子要有一点好的,那是林老师的功劳,要有毛病都算我的。”简增国道。
“其实他跟主席非常像。”简增国说。
简哲就在邵海洋手下当乡长。出于与简增国夫妻的特殊关系,邵县长对简哲一向特别关照,主要体现在施加各种压力,包括调派简哲到困难乡镇任职,处理比较棘手的工作任务,这是按照简增国的要求。目前简哲那里有一个大型工业加工园区上马,占地数千亩,征地拆迁工作量非常大,简哲是直接责任人,忙得不亦乐乎。
“他怕是玩不转吧?”简增国问。
邵海洋说简哲很努力。那个乡家底差,工作困难很多,简哲想了很多办法,目前进度还不理想。有人认为简哲实际工作能力不够,邵海洋却觉得他可以顶下来。年轻人责任心强,工作有思路,行事有想法,像他那样的年轻干部挺难得。
简增国说:“他有什么想法?满嘴依法治国?”
邵海洋笑:“主席最了解他。”
“他应当知道实际。有些东西是拿来说的,不是拿来做的。”
邵海洋说:“年轻干部有想法是好的。”
“你不需要护他,要挑他毛病。”
邵海洋说简哲的弱点不在工作,而在人际关系,在这方面主动性不够。有几次省、市领导到乡里检查工作,别的人一拥而上,围在领导身边叽叽喳喳,想办法让领导留下印象,简哲在一旁没当回事,不像别人那样急于表现。邵海洋知道简哲个性如此,不免有点担心,只怕不了解情况的领导可能对简哲有看法。在基层负责工作,谦虚固然好,主动性不够却会成为问题,不利日后发展。
简增国说:“他谦虚个屁,比我还自以为是。”
简增国要邵海洋替他多教育简哲。简哲从小有父母可以依靠,家里什么都有,办什么都容易,不需要他太努力,久而久之就养成毛病,不跟别人争抢,甚至还不屑一顾,一天到晚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好像需要的东西都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邵海洋笑:“没那么严重,只是从长远发展看,需要更加主动。”
他告诉简增国,最近市委组织部到县里搞后备干部民主推荐,简哲很得大家认可,排名靠前。明年县班子调整,副县长可能有空缺,可以努力。
简增国说:“不急。”
“主席另有考虑?”
简增国说年轻人进步是好事,真正长本事才是关键。简哲现在是乡长,管一个乡的政府工作很受锻炼,但是毕竟不算独当一面。有机会的话还是先让他当乡书记,在第一把手位子上磨一磨,让他去修理几个刺儿头,他才会知道在基层靠什么。如果磨得出来,往上走就有底气,不行的话就不要玩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邵海洋说:“主席的意思我明白。”
简增国说:“这小子现在不听老爸招呼,但是得听县长调遣,我要你帮个忙。”
需要邵海洋相帮的就是把简哲叫回家,这件事对邵海洋很简单。当着简增国的面,邵海洋用自己的手机给简哲打电话,通知简哲把手头事情先放一放,赶紧动身到市里来。邵海洋向简哲要一份材料,是乡里那个工业园区周边环境介绍,邵海洋称自己明天陪同市长到北京跑项目,可能用得着。命简哲直接送到他家。
“等他到了,让他立马过来探望二老。”邵海洋对简增国说。
简增国很满意。邵海洋既把简哲叫回来,又不留痕迹,似乎纯属公务,这样好。
“小邵去忙吧。”简增国说,“跑北京前事情多,老家伙少给你添麻烦。”
“主席不必见外。”
邵海洋起身告辞。离开前握握手,他忽然冒出一句话:“还好主席当年提醒过我。”
简增国问:“提醒什么?”
“蓝伟立啊。”
简增国摇头:“蓝大人完蛋了。”
邵海洋说:“他那个人块头大威风大,没想一进去就垮。听说痛哭流涕,一五一十什么都招,每天的口供有十几张纸。”
“平日越装腔作势,事到临头越靠不住。”简增国说。
“听说有一个蓝名单,主席知道吗?”
“我听说了。”简增国问,“小邵心里踏实吧?”
邵海洋心里很踏实,这要感谢简增国。早几年蓝伟立当县委书记,邵海洋是他手下组织部长。蓝伟立为人霸道,大小权力一把抓,不好相处,邵海洋曾经找简增国讨教。简增国讲过几句话,要邵海洋多加小心,既要配合,又要注意与蓝伟立保持距离,邵海洋始终记在心里。现在蓝伟立出了事,很多人惴惴不安,担心被牵连上,邵海洋毫无负担,亏得老领导当年提醒。
简增国笑:“关键是你自己会把握。”
黄昏前简哲赶回市区,专程到邵县长家送材料。邵海洋不动声色收下材料,也不多说,只问简哲是不是顺便回家看看父母?简哲称乡里的事情脱不开,他得马上返回。邵海洋表扬简哲工作努力,但是要求简哲务必先回家一趟,替他给林老师捎点东西。邵海洋捎的是一袋子土产,槟榔芋,事前准备好放在大门边上。邵海洋让简哲把东西给林老师带去,他知道林老师喜欢这个。
“我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邵海洋说。
简哲一时说不出话来。
…全文约331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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