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左石丢了耳朵,那是他深爱的未婚妻。左石开始寻找耳朵,可是他找到的耳朵已不是原来的耳朵了,耳朵怀孕了,罪犯的孩子。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该如何面对社会、面对家人、面对自己以及那个孩子?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6年第1期。
失 耳
胡学文
1
秋日的中午,左石把耳朵丟了。不是长在脑袋两侧的耳朵,是他的未婚妻。
耳朵是个漂亮的姑娘,圆乎乎的脸,像是拿模子套出来的。耳朵虽然漂亮,却没有漂亮女孩常有的虚荣,她老实而善良,从不惹父亲瘸羊倌生气。耳朵上面有过两个姐姐,都夭折了。瘸羊倌为了保险,后面的两个叫了耳朵和鼻子,都是长在身上的肉。瘸羊倌没有枉费心机,耳朵和鼻子果然蓬蓬勃勃的,蹿成了大姑娘。只是鼻子与耳朵性格不同,她天生虚浮,稍有主见,就给自己取名露丝,而耳朵默默接受着父亲打在她身上的任何记号。
再有一个月,左石和耳朵就要结婚了,两人为了凑结婚的费用,到城里卖土豆。左石收钱,耳朵负责把一袋袋土豆送到买者家里。本来,左石应该送的,可耳朵说她收不了钱,左石便让她送了。耳朵有的是力气,一袋土豆根本算不了什么,谁知这一送就把她送丢了。
左石奔进耳朵送货的巷子,边走边喊,一直出了老城区,然后又折到别的巷子。除了引来怪异的目光,连耳朵的一丝气息也没闻到。左石像没头苍蝇,撞进老城区派出所。左石当时的样子有些可怕,他的衣服沾满了灰土,脸皮蹭得红一片紫一片的,头发长得像刺猬,眼球坚硬、硕大,随时会把眼皮撑裂的样子。
民警愕然地盯着左石,出了什么事?他的手下意识地抓起笔。
左石说,耳朵丢了!左石的声音稀稀漫漫,已经不成形状。
民警问,你说什么?
左石说,耳朵丢了!左石觉得板寸头警察的耳朵有问题,左石几乎是吼了,他竟然听不清楚。
板寸头追问,谁的耳朵丢了?你说清楚。
左石挥动着胳膊说,我的耳朵丢了。
板寸头望了望左石,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左石气坏了,他凶狠地瞪着板寸头,我的耳朵丢了,你听不见吗?板寸头收起笑,把脸整得严丝合缝,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捣乱?出去!
左石不知警察为啥如此蛮横。左石像村人一样对警察总感到畏惧。可是耳朵丢了,左石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让左石出去,左石偏不出去。
板寸头推了左石一把,哪里推得动?于是,他操起桌上的警棍。左石知道那玩意的厉害,口气顿时软下来。他央求警察帮他找找耳朵,他眼巴巴地说我不能没有耳朵啊。板寸头根本不听,照着左石的肋处点了一下。左石跳起来,然后退到门口,闪出去。他听见板寸头骂了句疯子。左石骂,你他妈才是疯子呢,然后跑出来。
一夜之间,左石苍老了许多。眼睛飘着血红,皮肤透着暗绿。他守在那儿,等待耳朵像往常一样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说,猜猜我是谁。每次玩这种游戏,左石总是胡乱猜一气,故意逗她。她都说话了,左石能猜不中吗?耳朵的样子总是让人疼不够。黑暗中,左石听见一阵声音,左石迫不及待地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小巷中拥挤着一块块乌黑。左石耐住性子候着耳朵的脚步,他的眼皮重重地垂下去。一双手终于捂住左石的眼睛,左石猛地一抓。他扑在地上,险些将牙磕掉。一个倒便盆的妇女瞅见左石滑稽的样子,捂着嘴哧哧笑。
左石抓住的只是一个白亮亮的日子。
左石又把老城区的巷子翻了一遍。她像是蒸发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左石不知耳朵能去哪里,难道她离开了老城区?他后悔不该让耳朵送货,后悔没去农贸市场卖,可他哪能想到会丢了耳朵?
左石想起了鼻子。鼻子就在这个城市。左石对鼻子没好感,可这个时候不找鼻子能找谁?鼻子性野,村子里的许多第一都是从鼻子身上爆出来的。鼻子第一个穿短裙,第一个描眉涂唇,第一个和人私奔。在这一点儿上,她和尹大舌头倒是般配。尹大舌头是村里第一个做买卖的,他先是卖假耗子药,然后造假酒,据说发了一笔大财。后来犯事蹲了两年监狱,出来后继续造假,假公章,假证件,而且越做越大,一直做到市里。尹大舌头是回村过年时和鼻子勾搭上的,他丢下黄脸婆娘,携着鼻子私奔了。瘸羊倌的脑血栓就是鼻子气出来的。那年,鼻子十八岁,而尹大舌头则是四十大几的人了。第二年,鼻子回家,瘸羊倌没让她进门,鼻子便不再回来。
左石花了一天多时间才找到鼻子。这不是左石吗?你怎么这个样子?被人打了?鼻子的话里全是问号。左石支吾着,擦着鼻子水蛇般的身子挤进去。鼻子的住处不大,屋里堆满了东西。左石转了一圈,见只有一个丫头在机器上干活,便问,尹大舌头呢?左石觉得尹大舌头的主意更多一些。他叫顺了嘴,一滑就出来了。鼻子瞄了那个丫头一眼,厉声道,是尹老板!左石的舌头顿时大了,尹……老板呢?鼻子说,做业务去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左石说,鼻子啊,闯大祸了。鼻子狠狠瞪了他一眼,纠正,我叫白露丝!左石咽了口唾沫,白……啊,耳朵丢了。鼻子皱皱眉,怎么回事,说清楚了。左石定了定气,讲了经过。白……露丝,你得帮我想个法子,我不能把你姐丢了。鼻子问左石报案没,左石说报了,派出所不管。鼻子说警察不管谁管,你肯定没说清楚,一对糊涂蛋。这自然是指左石和耳朵的,若在平时,左石绝对不干,此时他敛声纳气,听凭这个小妖精数落。
鼻子打了一辆车,和左石去巡警队报案。左石坐在鼻子后面,鼻子身上的香水味直往左石鼻孔里钻。左石想,找见耳朵,他也给耳朵买一瓶这样的香水,不知耳朵敢不敢往身上喷。在这一方面,耳朵比鼻子差远了,就是衣服,耳朵也要等到别的女孩穿了,她才买。
从巡警队出来,鼻子说她准备去电视台登个寻人启事,问左石打算怎么办。左石听出来,鼻子是不让他跟了。左石要留下来等信儿。鼻子说,没必要,你留在这儿一点儿没必要,还是回去等吧。
左石当然不会听鼻子的话,耳朵丢了,他回去干吗?左石边寻边等,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耳朵的任何消息。
板寸头望了望左石,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左石气坏了,他凶狠地瞪着板寸头,我的耳朵丢了,你听不见吗?板寸头收起笑,把脸整得严丝合缝,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捣乱?出去!
左石不知警察为啥如此蛮横。左石像村人一样对警察总感到畏惧。可是耳朵丢了,左石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让左石出去,左石偏不出去。
板寸头推了左石一把,哪里推得动?于是,他操起桌上的警棍。左石知道那玩意的厉害,口气顿时软下来。他央求警察帮他找找耳朵,他眼巴巴地说我不能没有耳朵啊。板寸头根本不听,照着左石的肋处点了一下。左石跳起来,然后退到门口,闪出去。他听见板寸头骂了句疯子。左石骂,你他妈才是疯子呢,然后跑出来。
一夜之间,左石苍老了许多。眼睛飘着血红,皮肤透着暗绿。他守在那儿,等待耳朵像往常一样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说,猜猜我是谁。每次玩这种游戏,左石总是胡乱猜一气,故意逗她。她都说话了,左石能猜不中吗?耳朵的样子总是让人疼不够。黑暗中,左石听见一阵声音,左石迫不及待地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小巷中拥挤着一块块乌黑。左石耐住性子候着耳朵的脚步,他的眼皮重重地垂下去。一双手终于捂住左石的眼睛,左石猛地一抓。他扑在地上,险些将牙磕掉。一个倒便盆的妇女瞅见左石滑稽的样子,捂着嘴哧哧笑。
左石抓住的只是一个白亮亮的日子。
左石又把老城区的巷子翻了一遍。她像是蒸发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左石不知耳朵能去哪里,难道她离开了老城区?他后悔不该让耳朵送货,后悔没去农贸市场卖,可他哪能想到会丢了耳朵?
左石想起了鼻子。鼻子就在这个城市。左石对鼻子没好感,可这个时候不找鼻子能找谁?鼻子性野,村子里的许多第一都是从鼻子身上爆出来的。鼻子第一个穿短裙,第一个描眉涂唇,第一个和人私奔。在这一点儿上,她和尹大舌头倒是般配。尹大舌头是村里第一个做买卖的,他先是卖假耗子药,然后造假酒,据说发了一笔大财。后来犯事蹲了两年监狱,出来后继续造假,假公章,假证件,而且越做越大,一直做到市里。尹大舌头是回村过年时和鼻子勾搭上的,他丢下黄脸婆娘,携着鼻子私奔了。瘸羊倌的脑血栓就是鼻子气出来的。那年,鼻子十八岁,而尹大舌头则是四十大几的人了。第二年,鼻子回家,瘸羊倌没让她进门,鼻子便不再回来。
左石花了一天多时间才找到鼻子。这不是左石吗?你怎么这个样子?被人打了?鼻子的话里全是问号。左石支吾着,擦着鼻子水蛇般的身子挤进去。鼻子的住处不大,屋里堆满了东西。左石转了一圈,见只有一个丫头在机器上干活,便问,尹大舌头呢?左石觉得尹大舌头的主意更多一些。他叫顺了嘴,一滑就出来了。鼻子瞄了那个丫头一眼,厉声道,是尹老板!左石的舌头顿时大了,尹……老板呢?鼻子说,做业务去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左石说,鼻子啊,闯大祸了。鼻子狠狠瞪了他一眼,纠正,我叫白露丝!左石咽了口唾沫,白……啊,耳朵丢了。鼻子皱皱眉,怎么回事,说清楚了。左石定了定气,讲了经过。白……露丝,你得帮我想个法子,我不能把你姐丢了。鼻子问左石报案没,左石说报了,派出所不管。鼻子说警察不管谁管,你肯定没说清楚,一对糊涂蛋。这自然是指左石和耳朵的,若在平时,左石绝对不干,此时他敛声纳气,听凭这个小妖精数落。
鼻子打了一辆车,和左石去巡警队报案。左石坐在鼻子后面,鼻子身上的香水味直往左石鼻孔里钻。左石想,找见耳朵,他也给耳朵买一瓶这样的香水,不知耳朵敢不敢往身上喷。在这一方面,耳朵比鼻子差远了,就是衣服,耳朵也要等到别的女孩穿了,她才买。
从巡警队出来,鼻子说她准备去电视台登个寻人启事,问左石打算怎么办。左石听出来,鼻子是不让他跟了。左石要留下来等信儿。鼻子说,没必要,你留在这儿一点儿没必要,还是回去等吧。
左石当然不会听鼻子的话,耳朵丢了,他回去干吗?左石边寻边等,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耳朵的任何消息。
2
左石几乎是被左山牵回去的。
父亲狠狠数落了左石一顿,说左石没脑子,不给家里报信,却在城里瞎逛,耳朵究竟是丢了,还是跟人跑了,还悬着呢。如果让耳朵耍了,左石不成了彻头彻尾的傻蛋?母亲一向看父亲的脸色行事,没有主见,却比父亲更多疑。她说耳朵跑了不说,还赖掉了左石的彩礼。左石原来靠着柜蹲着,此时肚子里像有一个巨大的弹簧嗖地将他顶了起来,他的脸颊呈现出斑驳的青紫色。他们竟然怀疑耳朵设了套子,这是给耳朵扣屎盆子!他太了解耳朵了,就是人们倒立了走,耳朵也做不出这种事。左石的腮帮子快速错合、抽动,说出来的话却绵软无力,别咒她,她不是那种人。
父亲冷笑,就算是冤枉了她,可这事儿和你没有直接关系,你不能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瘸羊倌让你赔个闺女,你赔得起?寻是要寻的,但不能弄到倾家荡产,把自己赔进去。
左石明白父亲要让他摆脱干系。寻人是要花钱的,这是症结所在。这番话像一束钢针从不同的方向扎进左石心里。他们没安慰左石一句,上来就给左石浇一盆冷水。左石说,我不能丢下耳朵,我就是卖血也要找到她。
父亲勃然大怒,没脑袋的东西,那你卖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身上流的是猪血,还是狗血。
母亲赶紧打圆场,知道你喜欢耳朵,心里再难受,脑袋也不能跟着热。你爹也是为你好,哪个当爹的不疼儿子?你这么顶撞就是你的不对了。母亲边说边指着心窝给左石使眼色。父亲有心脏病,一生气就犯。左石扫了他一眼。他果然捂着胸口喘粗气,脸色也暗了许多。左石勾了头,难受得要疯了。他默默地扒拉了半碗饭,往瘸羊倌家来。
瘸羊倌抽旱烟,喝劣酒,脾气暴躁。他放了一辈子羊,后来仅仅因为丢了一只羊,便将放羊的家什折断,当了护林员。这个活儿苦累倒在其次,主要是得罪人,村里开的工资又低,瘸羊倌却乐此不疲,除了大雪封山,差不多天天进沟。
辛辣的烟味扑进左石鼻孔,左石打了一个喷嚏,便看见斜在椅子上的瘸羊倌。瘸羊倌头发杂乱,目光如刀,削得左石无处躲避。左石极其难看地笑笑,叫了声爹。瘸羊倌阴阴的,不说一句话。左石心里直发毛,手脚也就没处儿放了。瘸羊倌咳嗽了一声,耳朵呢?左石没有底气地说,她……后边是蚊鸣了。瘸羊倌加重声音,耳朵呢?左石老老实实回答丢了。一口痰射到左石的眼皮上,然后吧嗒摔下来。瘸羊倌用烟杆击着桌子,咋丢的?哦?她和你一块儿去的,你没丢,偏偏把她丢了?瘸羊倌冷笑了几声,你别给我装,老实说,耳朵是不是让你卖了?左石目瞪口呆,瘸羊倌竟然怀疑他拐卖了耳朵。左石觉得受了污辱,脸涨得通红,耳朵是我没过门的媳妇,我咋会卖掉媳妇,我又不是牲口。瘸羊倌说,你就是牲口,你们左家人都是牲口,别以为我好哄,你不把耳朵找回来,我和你拼老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好闺女,没想到……瘸羊倌呜咽了一声,像是被宰杀的绵羊,两滴坚硬、清瘦的泪珠如枣核在地上跳了几跳。
面对悲恸的瘸羊倌,左石不知怎么办好了。瘸羊倌很快恢复了正常,声音里不再有水分,我以为你老实,没想到你是披了羊皮的狼,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戳在这儿干啥,想把我也卖了?左石想解释,瘸羊倌怒吼,滚,滚出去!如果左石再待下去,瘸羊倌没准会撕碎他。
一出屋,左石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哗地涌出来。他急速地走着,出了村庄,穿过林带,往黑暗的深处走去。左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直至喘不上气了,方停下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那块土豆地,一个月前,他和耳朵还一块儿干活呢。他们憧憬着婚后的日子,没想到土豆出卖了他们。左石跪下去,将手深深地插进土里,仿佛他的耳朵就藏在那儿。丢了耳朵,左石痛心得脑袋都要裂了,可这些人却把矛头对准了他。深秋的夜晚,已是寒气如潮,左石却没有感觉。
左石回去时,夜已经很深了。父母的屋子依然亮着灯,左石知道他们在等他,便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左石没进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房是夏天盖的,和父母的在一个院,屋一干,左石便搬了进去。这是左石和耳朵的新房,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墙上还贴了不少明星画。只要耳朵过门,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了,谁想到会出意外。
左石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眼睛望到哪儿,哪儿都有耳朵的痕迹,筷笼子是耳朵赶会时挑的,扫帚是耳朵扎的,那个双耳瓷罐是她从自己家里拿过来的,窗台上放着耳朵剪的喜字,是准备娶亲时用的。左石觉得自己真是没用,那么好的耳朵竟然被他弄丢了。左石狠狠地掴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左石睡了一天一夜,起来时越发蔫了。原本壮壮实实的一个人,此时像一棵枯草。左石不知该干什么,他像一条狗,在街上荡来荡去,心劲被抽空了,满眼都是茫然。
冬日里的一天,左山订婚了。平添了许多人,院里院外都是喜庆的气氛。左石有些不适应,像是穿着湿透了的衣服。他一个人溜出来,走进雪野,一个人影慢慢移来。近了,看清是背着枯树的瘸羊倌。瘸羊倌满脸通红,一步一喘。左石不由分说接过来,瘸羊倌也没反对。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说话。只有雪的咯吱声往四下里弹去。
左石卸了柴,正要离去,瘸羊倌拍了他一下,说,认吧,这是命。
左石的眼睛一潮,他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一个固执而坚硬的声音,不———
左石没有把耳朵忘掉,也不准备把耳朵忘掉。沉寂了些许日子,左石依然清瘦着,但眼睛已有火星跳荡了。左石准备离开村庄,一个没有耳朵的村庄。
一个阴沉沉的清晨,左石从被窝里拽出头,便听见院外一片踢踏声,随后是一个破嗓门的吆喝,左石,耳朵有消息啦。
3
左石看见耳朵的一刹那,全身的血液呼地涌到头顶,胀裂着,麻木着。左石原想拥抱耳朵的,此时愣愣地立在那儿,嘴唇如两片树叶磕碰出轻微的声音。耳朵没听见。他自己都听不见。那声音如一绺薄薄的雾,淡在了屋子里。
耳朵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一件黄大衣。是那种救灾大衣,每年村里都能从乡上领回几件。她的脸明显瘦了,透着瘮人的白。而她的身子也许是拥了棉大衣的缘故,倒显出几分臃肿。耳朵想站起来却又拿不定主意,于是将整个身子倾斜了。她的目光像胆小的蜘蛛,在左石脸上停留片刻,很快躲开了。
左石鼻子一酸,叫了声耳朵。
耳朵张了张嘴,哇地哭了。
耳朵一哭便止不住了。左石抱着她,那哭声便从左石的胳膊下、衣襟下流出来,填满了屋子。左石说,总算找见你了,耳朵,这是好事啊,别哭了,让人家笑话。后来又说,哭出来好,我知道你委屈,你全哭出来吧。还说,怨我呀,我没脑子,把你弄丢了。左石想扇自己几下,可耳朵死死抓着他,他腾不出手,就那么僵着。
哭声终于浅了。
那个公安在耳朵呜呜的时候背转了身子看墙上的地图。当然他的心思不在地图上。哭声一止,他便将左石拽到一边,低声说,就这样吧,你好生照看她,别出意外,那个罪犯已关起来了,他逃不了法律的制裁。
左石感激涕零地点点头。事情的大概左石已弄清楚了。那个家伙在自己家里挖了地下室,耳朵就被他关在那个阴暗的地方。左石从心眼儿里感激公安,要不是他们,耳朵说不定再见不着天日呢。
从公安局出来,左石见耳朵腿有点儿瘸,连忙扶住她。耳朵轻轻却决绝地抽出胳膊。左石有些呆,耳朵和刚才判若两人。他看她的脸,果然没了悲恸,也没了惊惧,如一潭平静的水。耳朵似乎意识到什么,解释说,关节有点儿痛,不碍事,走走就好了。耳朵冲左石笑了一下,很快缩回去,像一朵花,没等完全舒展便枯萎了。左石知道耳朵心里不好受。平时,耳朵总是顺着左石。
两人往车站的方向走,都沉默着。左石告诫自己不问耳朵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怕她伤心。她人回来就足够了。别的话,他又拿不准说些啥。耳朵低着头,不知寻思啥,她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慎重考虑似的。
左石!耳朵犹豫地叫了一声。
左石说,有话你就说吧,怎么和我也生分了!
耳朵惨白的脸洇出几绺红晕,她问,家里好吧?
左石说,好。
耳朵问,我爹好吧?
左石说,好着呢,就是想你想得厉害。
耳朵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泪光,左石顿时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耳朵说,我想你呢。
左石说,我也想你。
耳朵说,我差一点儿没见上你的面。
左石说,别瞎说,谁也分不开咱俩。
耳朵说,总算见着你了。
左石说,你是我媳妇嘛。
耳朵说,我对不住你。
左石说,是我对不住你。
已经走到凤凰桥上。左石没听耳朵往下说,却听见一声惊呼。他回过头时,耳朵的半个身子已攀到了桥栏上,若不是她身子笨,早就落下去了。左石嗖地射过去,牵住她的胳膊。耳朵惨惨烈烈地说,别拦我,让我死吧。左石说,好耳朵,别犯糊涂,啊?不由分说把她拽下来。两人撕撕扯扯的,耳朵哭叫,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路人驻足围观。左石脾气很大地嚷,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吵架?夹着耳朵穿过大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左石的话里就带了几分气,要死一块死,你这是干啥。耳朵泪汪汪地说,我让那个畜生糟蹋了,不配做你的女人了。左石说,这不是你的错,耳朵,你就是瞎了、聋了、瘸了,也是我的女人。耳朵说,可我……怀了那个畜生的孩子呀。左石的神色咣当一声僵住了,他不由往耳朵的身上瞅去。耳朵的肚子果然隆起了,难怪看上去臃肿。叽叽嘎嘎的声音从头顶卷过,然后一股脑砸在左石心里。左石对自己说,别这样,别这样,可整个身子依然麻木着。耳朵哭成了泪人,我早就不想活了,不见你一面,我闭不上眼啊。见了你,我就没牵挂了。左石,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做媳妇。话音未落,耳朵已蹿到桥栏杆边儿。
左石醒过来了。一下子醒过来了。他快步抢上去,抓住耳朵,急急地说,耳朵!你别离开我,你明儿变成蛤蟆,我就和你一块儿往水里跳,怀了孩子不打紧,咱做掉他。
耳朵抽了几抽,犹犹豫豫地问,你真不嫌弃我?
左石说,我发毒誓。
耳朵便紧紧抓住左石的手,似乎怕左石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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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秋日的中午,左石把耳朵丟了。不是长在脑袋两侧的耳朵,是他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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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n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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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秋日的中午,左石把耳朵丟了。不是长在脑袋两侧的耳朵,是他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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