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栖居在盘石岭的密林中
(2023-02-02 11:06:27)1
在盘石岭林场西边入口处,我有两间红砖红瓦的平房。
平房的后面有一间厨房、一间储藏室。二0一七年我将储藏室装修成了书房,可以说,它是我运思的基地和精神的后花园。紧挨书房后窗,我种有桂花、广玉兰和蔬菜。桂花北头的林道开辟出两条幽径,一条徐徐攀上渡槽的斑驳,一条缓缓穿入森林的青翠。
平房的前面有两排职工平房、一排办公房。再往南大约五十米,便是横穿东西的347国道。近几年,国道南边的丛林中慢慢生长出几栋住宿楼。盘大公路从347国道旁的渡槽墩出发,向南蜿蜒,直至团山的北坡,然后就那么一下子消隐在茂密参天的松树林里。
蔚蓝明净的天空中,常有苍鹰在阳光里大回转地盘桓。
2
刚来林场的日子,团山林子里常听到苍鹰振翅。
当时,我特喜欢一个人站在场部上方渡槽上,用渴慕的目光眺望苍鹰在它所在的地方颤悠悠往高飞,往远飞。有一回,我给分配在城市工作的大学同学写信,记得写的很骄傲:要是你来的话,我一定带你去长着一棵高大栎树的团山,看一看苍鹰栖息的地方,我相信,你会喜欢上那儿。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一定会来,可她终究没有。
从此,我不再用幻想的目光掠过树梢凝视苍鹰了。因为我渐渐明白,苍鹰执着于飞翔并不是为了什么远大抱负,而只是为了方便捕捉到更多的猎物,我耽于苍鹰的飒飒展翅其实只是将理想外化而已。后来,我的关注点不再着眼于幻想,开始把目光从看不见的远方投向举目见之的密林。
因为我体会到密林的包容性、自然性最为饱满。
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在密林中呆久了,你就会变得安静起来;只要让欲望保持缄默,你就可以做到物我两忘,主客同一,任你的意识随溪水流淌,同树叶跳舞,文学地创构出一连串瑰丽的意象:坚韧的山脉、固守的岩石、倔强的野草,圣洁的百合花,血色的映山红、涌流的珍珠泉。
而这一切不仅让我恬然沉思,还让我温柔爱人。
3
城里的朋友常问:你怎么受得了密林中的孤独?
他们每次来盘石岭玩,一方面赞叹林场的风光和空气,另一方面感叹林场的单调和孤独。好吧!我承认,我在密林中也是孤独的,而且是一种深而又深的孤独。夜深的时候,四周万籁俱寂,暗哑的孤独就会向我围拢过来,钻进我的屋子、我的理性、我的灵魂,让我有一种失重的空白感,仿佛正被某个外星人抓去太空。
我倾向于认为,人都来自于原始的虚空,对人类而言,地球其实就是异乡,也就是说,有一种孤独是无条件的,乃人之为人的内在命运,与周围人的多寡并无必然联系。一个人即使裹挟在人头攒动的闹市,倘若没有精神和情感的交流,高耸的建筑群和身体的紧挨反倒加剧疏离感,如同一个人行走在无边无沿的荒原上。
事实上,密林中的孤独并不是空洞的、欠缺的、虚无的,而是充溢的、静谧的、澄澈的。至少我个人觉得,逗留在大地上、天空下、森林中的居间性的生活方式,持有一种朦胧的诗意和特别的韵味,一如梅子铺分场的梅子、李岗冲分场的杏子、吴家湾分场的桔子,炭埠寺分场的栗子,充沛着浓稠纯正的野果子汁液。
而且在悠闲的时光里,我们不仅可以阅读中外文学或哲学名著,体验精神的共鸣;而且可以开荒垦地种植花卉苗木,回归生命的单纯;还可以与邻居围坐在一起或家长里短,或品尝林特产品,或远看层林尽染。这个时候的孤独仿佛有一种超脱的力量,能把森林里的各种生命像纽带一样联结成一个有灵性、有活力的整体。
所以我敢说,城里的人是享受不到这种孤独的。
4
久居山谷之中的人都知道,人在心理上是非常需要俯视一切的。
登上渡槽,不仅可以鸟瞰沐浴在金辉之中的场部,还可以眺望对山坡上缓缓游荡的牛群,听那阵阵传来的脆铃声。此时,我的眼界会一下子辽阔起来,仿佛获得了一种局外人的眼光。而每当我看到同事在脚下方走来走去时,他们就像一只只小小的蚂蚁,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亲切的同时竟有一种古怪的同情在心头隐隐升起。
我心里其实十分清楚,我同情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同情我自己辛辛苦苦读了一回大学,竟被锁定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山谷中,如同一颗生了锈的螺丝钉,被分配制度钉在了一个相对固定的角落里。是的,一个角落——在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上,谁会注意这样一个偏僻角落呢?谁又会注意偏僻角落里的一个小小的我呢?
如果不登上渡槽,始终置身在山谷中,我是很难真正意识到我的有限性和局限性的,因为日常的处境已成为我生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让我淹没在自己的影子里。因此,我不时从日常的处境中抽离出来,站在一个比较开阔的高处俯视自己,观察自己,审视自己,看日常的自己哭,看日常的自己笑,看日常的自己忧伤。
这样我不仅看到一种人性的悲哀,而且还获得一种人生的达观。
5
我并不是一个超脱者,也不是一个执著者,而仅仅是一个寻常之人。更贴切地说,我是一粒随风飘荡的草籽,就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任由体制的风吹落到盘石岭,并于一个清凉的夏夜邂逅了她。在我最明媚的记忆里,她一身浅绿印花的长裙,秀发齐腰,道班前的皂当公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声音,只披着一种梦幻一般轻盈的薄纱。
她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
我静静地望着路上的她。
我感觉到,她的身上映射着一种温馨的阿尼玛式的光辉。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来自哪儿,但在她转过身来的那一刻,一种遭遇感突然涌上我心头,我能隐秘感知到她的心跳,也能隐秘感知到她正在感知我的心跳。或许是由于有了合适的温度,有了隐秘的憧憬,草籽竟悄悄地萌芽,生发出一种绵密的人性的亲爱。
6
在盘石岭工作期间,我最自豪的是学会了优雅地站在瞭望台上。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走在通往东桥的皂当路上,右边有一斜坡。我望见一座炮楼似的建筑物高踞在那里,其顶上挺直地站着一个快五十的男人。我想清楚地看见他,只得后退昂首仰望。后来才知道,那建筑物并非炮楼,而是东瞭望台,迄今它一直阒然无声地坚守在原地。
瞭望台并非安静地耸立在现代热闹的岸边,而是默默地承受着岁月的寂寞。它总共三层,第一层是客厅,一张桌子、两把竹椅、一个五斗柜,几乎占用了整个空地。紧挨东墙搭有一间简易厨房。墙脚边有两块大磐石,磐石间长着一棵本地马尾松,慈爱地注视着每一位孑然跋涉者。
若想要登上瞭望台,就必须在幽暗中攀登低矮、狭窄的楼梯,它是那么陡,踩在上面会感到明显抖动。二楼是房间,床头上方的墙上挂有一张褪了色的知青合影照。登上三道楼梯,推开顶层的活动铁皮天窗,努力爬到台顶,架起望远镜,可以眺望山丘和田野以及黛墨色的地平线。
与城市里的那些高楼大厦相比,瞭望台显得有些寒碜和落伍,根本扯不上什么时髦和气派。他却既不想在纷繁的街头凑一份热闹,也不愿在黄金的地段占一块地盘,只是忠贞地伫立在绿色的深处,与郢城保持三十华里的距离,安于微薄,守于纯朴,瞭望浩瀚的森林和高远的云天。
陪伴它的只有一只狗,一群鸡,一个护林员,一部防火对讲机。
7
林场的工作其实挺单调挺平凡的,一年四季无非就是开垦、育苗、植树、抚育、治虫、采伐、销售、防护,而这一切的确是很难入诗的,也没有什么灿烂的价值。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走在我走过的路上,用慈父般的目光看自己亲手栽植的树木生长,成林。等它们绿了一岭又一岭,一种快乐性质的自我实现感便会油然而生,那些原本波澜不惊的岁月也因此而变得绚丽动人。
诚然,生活的沧桑冲淡了浪漫的色彩,理性的思考消减了盲目的冲动,一些东西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比如黑人垱、石家冲、华家祠、鸳鸯沟……但只要一听人说起它们,或看到某块磐石、某条小路、某个场景,我就好像触摸到了燃烧的青春,曾经的一些人一些事就好像炭埠寺的三棵古柏一样,在蓝与绿、云与风、春与冬的时空中穿越锦瑟年华,含着永恒的泪冲我微微地笑。
我总在想,人是很难忘记自己的亲身经历的。但无论你怎样代入原初的境地,你都无法回到从前的时光,无法体验当年的激情。或许,有些东西会永远自在地存在着,而有些东西则已永远失去了,或偶尔碎银般闪烁在岁月的河流上,或石砾般沉寂在记忆的幽谷里。至于我们日常所看见的,不过是我们现在的意愿、欲望或期待的投影,是我们价值重估时所想象出来的作品而已。
吊诡的是,记忆会在幽谷的腐植质里生长、繁殖,有时甚至会极其意外地腾然跃出,安静且明媚地闪烁在纯一的绿岭上。或许,一切回忆只是一场对话,一场隔着粼粼波光的伽达默尔式的对话。正因为此,我总喜欢在长满青草的林地上翻耕过往,也喜欢在铧犁的后头寻找一种叫金色的东西,更喜欢在情不自禁的追忆中解构曾经,把开掘出来的意义播撒在我的精神的秋天里。
8
在纷繁中我尝自问:是人在培植森林,还是森林在培植人?
实际上,国有林场已经是我国目前所剩不多的净土之一了,它们是空气的源头,始终具有生命的开端性维度,仿佛其中的一切生命都蕴含着诗意,一切色彩都充满着生机。那一片片山林犹如一道道无形的消音门,将一切浮华和异化的杂音坚定地阻隔在屏障之外,使那些城里人一旦进入其中,就会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天地,他们情绪的杂质也会立刻被清洗干净。
人的秉性可能与森林是息息相通的,甚至是同质的,彼此之间仿佛有一座隐形的桥梁。如果每天呼吸纯净的空气,饮用清澈的泉水,品尝美味的栗子,如果长期栖居在密林之中,以特定的方式感受森林生活,自然淳朴就会隐而不显地积淀于人们的性情,潜移默化地内化为人们的品格,甚至深深地嵌入人们的精神本质,使盘石岭人的真诚和善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滋长。
或许,森林是人性生长最适宜的地方,是人类最原初的家。
温峡南干渠东坡上天然裸露着一块光滑坚硬的磐石。
自从我在那里栽植一亩多田的桂花以来,它几乎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外面的世界的确是热闹的,那里充斥着各种现代的声音:刹车的尖利声、机器的轰鸣声、人流的喧噪声、广告的吆喝声、政治的口号声……但是,我却喜欢独自静坐在磐石上聆听各种生命的韵律:沙沙的叶动声、窸窸的虫叫声、淙淙的溪流声、悄悄的花开声、阵阵的松涛声……
我始终相信,密林中的聆听能让人领悟天地万物的奥秘。
侧耳聆听的时候,我常常似睡非睡、似思非思、似静非静。或许,聆听是一种最思性的生活方式,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读懂森林的语言、森林的绵延、森林的辽阔及其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因此,我已习惯于在森林形质的至深处用内在的耳朵聆听各种各样的生命:一朵朵花、一棵棵树、一座座山岭,一丛丛荆棘,一条条林中路,一阵阵空谷足音……
是的,连那充满歧途的林中路我也喜欢独自默默聆听。
10
持存的绿,空无的静,为何常常使我颤栗?
这个问题已经很有些岁月了,我一向浅薄地以为,森林是委身于大地的,直到一个春天骑车去龙泉寺采拔竹笋。当我把龙泉寺的残垣断壁抛在身后,站在深邃的峡谷上方,一个崭新宽阔的视野展示在我面前。那一刻,我的心里生长出一些美好,并有一种近乎神圣的东西深深地打动我。
是的,各种各样的生命都在为自己的生存激烈争斗着,是那无限的纯粹的绿以爱的方式兼容一切,使森林在整体上反而显得宁静,而且架构起了最宏大、最惊心动魄的绵延。她一方面深深地植根于大地,无怨无悔,另一方面又与湛蓝进行千年的对话,并怀着恒久的巴别塔野心趋向苍穹。
完全可以说,具有文本性的森林亘古如斯。
11
冥思遐想的偏好,是我独自一个人慢慢穿行在那片池杉林的索引。
一直以来,我有着一颗散文心,喜欢随着耳畔的轻音乐远距离漫游。尤其是在晴好的傍晚,等游客们一个个都回城了,林场的伐木临时工也光着膀子收了工,我便沿着办公室东头的水泥路,从一片树林走向另一片树林,一直走到紧挨着铁路桥的余家垱水库,想找到某种能与我发生心灵感应的神秘的东西。水库边,到处是野藤、荆棘和杂灌,还有很多朽木横七竖八地倒在林子里。
相对而言,井然有序的人工林并不能引起我的关注,而杂乱无章的天然林倒令我兴趣盎然,因为一切人为的有序都是一时的、功利的。所以,我常潜入处女林中看富有个性的蓬勃生长,永不安分的野性生殖,残酷无情的阳光争夺,这里看似混乱而又带有随意性,但我总能从中感觉到一种倔强的合目的性,它是古老的既存秩序的一种延伸,往往闪烁着大自然的理性的光芒。
绕水库走完一整圈,我一般会返回原路,再向南拐一个直角弯,经过两里多的桂花基地,在材场那儿踏上国道,然后钻入那片高高的池杉林。温柔的霞光从疏疏密密的钻形叶间轻轻撒落在青草地上,使林中空地看起来真美:光线与树影、遮蔽与显现,在可见与不可见的聚集中彼此游戏,融通互合,生发出一种诗性的澄明,一种绚丽的流变,一种海德格尔式的思的东西。
在这样的境域中,绿色无尽生长,繁茂着人们精神和情感的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