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探春，对自己要求严格，性格刚烈、泼辣、锐意改革，是一个“有志、有为、有守”的开明人物。

小说是一种侧重刻画人物形象，叙述故事情节的文学样式。小说有深入细致的人物刻画，有完整复杂的情节叙述，也有具体充分的环境描写。其中，描写人物是小说的显著特点之一。“小说作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创造出性格复杂的人物。”《红楼梦》一书堪称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瑰宝。作品共涉及人物上百人，塑造的各种各样鲜明的人物形象也有几十个。在众多人物中能够“裙衩一二可齐家”的杰出人物只有王熙凤和贾探春，其中探春是大观园中唯一具有改革思想的女性。

（一）

作者对贾家四姐妹的命运都感到悲惨可叹，却惟独把三姑娘探春写成一个才能出众、不同凡响的人物。她一出场，就让人感到“文才精华，见之忘俗”。当她还是孩童时，便攒下几个月的零花钱，托宝玉买好字画和轻巧细致的手工艺品，她只求那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这无非说明了探春的爱好与其他女子有不同之处。搬进大观园后，作者又着意介绍了她的住所——秋爽斋：“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沙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这并不是为了说明探春文化修养高，而是意图以此高旷开朗的气象反映出探春“素喜阔朗”的性格。

探春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尤其是日常生活方面，一向严谨。如她要叫厨房作一碟“值不到二三十个钱”的“油盐炒菜芽儿”，就“现打发丫头拿着五百钱去。”探春不仅严于律己，而且对自己丫环的管教也很严格。迎春的丫环司棋为了吃蒸鸡蛋而大闹厨房，后又因在抄检大观园时查出与潘又安的恋情而双双殉情；惜春的丫环入画为了偷存哥哥的银物竟致获罪。而探春的丫环却从没有发生过什么毛病。这正是所谓的“近朱者赤”。

探春不庸俗、不纤弱，无脂粉气；她坚毅明敏、有胆有识、积极有为、言行中肯。当她遇到了威胁自己尊严的横暴时，就予以重重地还击。第七十四回写王夫人受了王善保家的怂恿而大举抄检大观园，唯有探春丝毫不慌张地严阵以待：“这里凤姐和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里。……（探春）遂命丫鬟秉烛开门而待。……探春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贱！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鬟，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收着。……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王善保家的……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想众人没眼色，没胆量罢了，……他便要趁势作胆，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癜癜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探春这响亮的一掌，是伸张正义、大快人心的一掌，也是为人所不敢的一掌。探春这一掌不仅打在一个当权狗腿子王善保家的脸上，也间接打在王夫人、邢夫人以及那些催残少女的上层统治者的脸上。尽管探春并没有能阻止他们继续搜检，也并不能挽救多少少女的悲惨命运，但却杀了那些狗腿子们的威风。同时，这一掌也将探春的刚烈与泼辣性格挥发得淋漓尽致。

另外，这段文字也反映了探春虽身为庶出但强烈要求别人尊重的思想性格。她怕别人看轻，不许人家看轻她，甚至谁也碰她不得。她只许别人搜自己的箱柜，不许人动一下她丫环的东西，并且说到做到，绝无回旋余地。这也是为了在婢仆前竭力维护作主子的尊严与威信。

而探春之所以有准备地猛烈地发威，无非是触到了她心中深处的一个特有的痛点——她的出身。王善保家的欺她年纪小，又是姑娘家且为庶出，便对探春肆意妄为，这刺痛了探春心中的自卑感。她的自卑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她心中有一恨处，就是不在王夫人肚里爬出来，却在赵姨娘肚里爬出来。她因自卑而不承认自己庶出的地位：“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兄弟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二十七回）她待人的原则乃是“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探春也否认自己的地位十卑微的：二十七回中，当她听说赵姨娘抱怨她只给宝玉做鞋，不给亲弟弟环儿做鞋时，说道：“怎么我是做鞋的人么？”就是一个充分的证明。探春甚至不承认与赵姨娘的母女关系，自始至终都称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姨娘”；她对待生母亲轻蔑厌恶，冷酷无情；一心打定主意爬在王夫人身边。探春之所以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赵姨娘的欺软怕硬、品行恶劣，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封建宗法家庭伦理道德对她的严重毒害。她不允许一个处于卑妾地位的人逾越  界限冒犯她作为主子的尊严。探春已经完全和生母赵姨娘划清界线，她只承认王夫人和她的奶妈是她的母亲，只承认王子腾才是她的亲娘舅，也只承认宝玉才是她的亲兄弟。残酷的封建宗法制已将她的人性异化，使她的心理扭曲变形了；但作者对这一人物是重视的，是偏爱和同情的。

另一方面，她的自卑则表现在为强烈维护作为小姐应有的正统地位的思想和她竭力维护自己在贾府中地位的举动。探春在贾府中颇受重视，几乎“无人不爱”，甚至连王夫人和凤姐都畏她几文、让她几分。正如第五十五回中，平儿对众媳妇所说：“……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二奶奶在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单怕他五分儿。……”当探春发了脾气的时候，连最有地位的平儿也吓得“……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待”，“……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还有“……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走至眼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当探春吃饭的时候，“众媳妇皆在廊下静侯，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侍侯，……此时里面惟闻微漱之声，不闻碗箸之响”。虽然探春在贾府中地位颇高，但是一遇到婚嫁问题，正如王熙凤所说，难免要受到当时社会上轻视庶出的影响。果然，贾政趁着出差外地的机会把探春许配给在极其偏僻的“海疆”地区为官的周琼，使她远离家乡，饱受思亲之苦。

但探春的出身、探春的远嫁、探春的改革不能完成，始终都是作者心中的遗憾。

（二）

一个威武堂皇的贵族之家，所以走向崩溃，必是先来自内部的矛盾和腐朽，而且由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种种祸乱，别人是无法挽救的。这一规律，已被精明干练、眼光深锐的探春首先觉察到了，她发出了严重的警告和预言：“……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七十四回）这也是探春进行改革壮举地重要原因。

探春的改革给黑暗腐朽、日益衰败的贾府带来了一丝清新空气。在封建社会中，贵族家庭的小姐是有地位而无实权的。所以，作者为了给探春展示才能的机会，特意安排了王熙凤生病，一时不能痊愈，王夫人派李纨大奶奶为主，加上探春协助，以后又特委托宝钗——这样三人共同代理管家。但因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无主管这几百口奴仆魄力的女人，她驾驭不了整个局势；又因宝钗只是亲戚关系，身份尴尬，不便深管，这样便形成了以探春为中心，以李纨、宝钗为左右的集体决策关系。探春成了大观园改革的实际主持者。

关于探春齐家之才，小说着重通过以下三件事加以显现与渲染：一是处理赵姨娘兄弟赵国基丧事的赏银；二是蠲除了贾兰、贾环、宝玉上学另行支出的点心、纸笔费用，以及包括她在内的小姐、丫环们的重叠开支的月钱；三是将大观园中的花木水池实行了个人管理承包制。

第一件事发生在探春当事之初，她所遇到的不是什么主动“立威”的问题，而是一个“大管家娘子”吴新登媳妇给她出的一个难题，这对探春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吴新登媳妇欺她不懂规矩，故意不说往制、不出主意，要看看这年纪轻轻、无经验，又涉及自己生母关系的探春小姐如何处理。没想到，探春一句反问、一个“笑道”，使得“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众媳妇都伸舌头”。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赵姨娘仗着探春是她的亲生女儿，希望她格外照顾，并说了许多刻薄的话，王熙凤也派人来传话：“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奶奶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五十五回）但探春仍然按旧规办事。这是她第一次表示了大公无私和敢于决断的精神。

第二件事则显示了探春不怕得罪兄弟姐妹，力除宿弊的勇气。

第三件事更体现了她的改革精神和治家才能。大观园在王熙凤当权时，只是小姐、公子们玩耍的场所，各处花木无人管理，只有赔本没有赢利。探春从赖大家小园子的做法得到启示，决定对大观园实行改革：“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吗中，拣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会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以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可不知。”（五十六回）整个方案贯穿了一个思想即经济效益思想，这对一向重义轻利的中国传统习惯是一个突破。宝钗也对此方案赞叹不已：“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也赞赏道：“好主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但这毕竟是一个局限在大观园内的改革开端，其影响也只限于姑娘、婆子、丫环等人；如果这样的改革真正扩大到整个贾府，那时就无可避免地和更多的腐朽发生冲突，探春所遇到的阻挠将是整个贾府的统治力量。

探春身为庶出又年轻，也没有如王熙凤那样的家庭背景，但她却能大刀阔斧地发起和主持大观园的改革，的确令人刮目相看。改革制度或处理人事必定会和当家人王熙凤有抵触，探春深知这点，但她的改革仍针对凤姐而来，这不正充分显示了她顽强的改革精神吗？而王熙凤也知道探春会从自己开刀，特意嘱咐平儿，惟恐平儿不理解这种方针。这些是“齐家治国”的大人物应具有的风度。

其实，读者会发现在探春和凤姐身上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两人都有杰出的治家才能，都很有魄力，都曾把自己比男人。探春曾说：“我但凡是个男子，可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五十五回王熙凤的才能常用在贪婪苛扣；损人利己上；而探春则将才能运用到对旧事物的革新上。

贾探春的改革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与王熙凤的管家制度俨然不同：

一是管理目标不同：王熙凤旨在整顿秩序，维持现状；而探春则始于除弊，重在兴利，以求发展。

二是管理机制不同：王熙凤一人主政，大权独揽，靠的是绝对的权威、严明的纪律与敢作敢为的泼辣性格；而探春配之以李纨、宝钗组成三个人决策管理集团，三人有事共商量，然后分工负责，配合默契。

三是管理方式不同：凤姐是链式专制管理型，重在人治；探春是集体民主管理型，重在法制。

四是管理措施不同：凤姐设立岗位，人人各司其责，可以说是“岗位责任制”；探春将园中承包到人，与奴仆们的切身利益直接挂钩，结构使众婆子“各个欢喜异常”，可以说是“经济承包制”，做法相当具有现代化特征。

探春的大观园改革是对凤姐治家方案的矫正和超越，并得到李纨、宝钗的大力支持。探春是不甘心贾府一步步地走向灭亡的，即使不能出现“中兴盛世”，也要抓住机会“兴利除弊”使读者看到了危机四伏、败在旦夕的贾府中的一线生机。

但事实上，当探春遇到如柳五儿被扣留、林之孝家的提出撵走彩儿她妈这一类的事时，她只能推向二奶奶或大奶奶身上。她知道自己的改革劝有多大。不久，凤姐病愈，重掌家政，贾府的一切又一如往昔的持续下去，终致抄家破产，无可挽回。而探春的微小改革在滚滚向前的封建历史车下被轧得粉碎。这场革命，如同昙花一现，这就说明作者反复强调的补天之才与末世之命的矛盾冲突，这是一个命运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总之，探春改革的目的始终是为了贾府的利益，即使不能使家族绵延世泽，至少也能推迟一点贾府的败落。探春若想“兴家立业”、“安邦定国”，只能走积极地继承和维护祖宗传统的道路。她对于自己家族的趋于败亡抱有特别的敏感和深重的悲忿。她企图用“兴利除弊”的微小改革来挽回封建大家庭的颓势。但这只能是心劳日拙、无济于事。读者也只能“叹春一去不重来”了。

（三）

作者对探春以及其他人物的命运、结局早已做了安排，这都体现在《红楼梦》的诗词曲赋和谜语中；另外，也对刻画人物性格起到一定作用。

在“元春省亲”一回中，元妃命众姐妹并宝玉“各赋五言律一首”，探春因知“难与薛、林争衡”，不如藏拙为妙，故只作一绝以“塞责”；但“何惭学浅”之语是说“既然奉命而作，我纵不学无文，也不怕献丑了”，与迎春言“羞”，宝钗称“惭”，自不相犯，表现了探春为人精明。又如在探春差翠墨送去招宝玉结诗社的请贴中，带有“脂粉”不让“须眉”的思想，部分地有作者反对“男尊女卑”的道德观念的思想的流露。探春的请贴骈散相同，文笔干净利落，措辞藻丽多彩，一路写来，从容不迫，颇有在文彩风流上想与男子争胜的思想。在第三十七回中，众姐妹进行了结海棠诗社的首先吟咏，探春、宝钗、宝玉、黛玉四人各作一首《咏白海棠》，评诗时探春推崇宝钗，则表现了她的立场、爱好和思想性格。

《红楼梦》的诗词多是以诗为谶，其中大体分为二种：一是重在诗，略带谶意，称为诗谶；一种重在谶，诗只是一种形式，颇接近于宗教经文的“偈”，称为谶诗。这里所说的诗谶就是以诗的形式禅机谶语预言人物命运，传达出世意义。如《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判词三写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未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是写探春的，其中“清明涕送江边望”隐喻家人送探春出海远嫁，而“千里东风一梦遥”一句也暗示出天长路远，梦魂难度，不能与家人相见的悲惨命运。作者围绕着历史和人物的客观真实性，如实地揭示了她“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必然结局。另外，《分骨肉》一曲中的“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也是她一去不归的证明。又如第三十八回，写诗社成员以菊花为题，即兴作诗，探春写了《簪菊》和《残菊》两首。从《残菊》诗可知她“运偏消”时，如菊之“离披”，境况也不大如前，“万里寒云”、“分手”而去，正是她远嫁不归的象征。作品中最明显暗示探春命运的是第六十三回，探春抽的花签上写着“必得贵婿”，签的反面是一诗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此诗句出自唐代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一诗，歇后两句是“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也是暗示她远嫁不归的悲切。一句以花在“江上”，点她离家时亲人“涕送江边望”；“不向东风怨未开”一句则与风筝谜中的“莫向东风怨别离”的隐义完全吻合。

其实，作者早已将自己的本意暗含在诗谜中，而续作者却让探春在贾府抄家，宝玉出走之后，和她那“贵婿”一同回京省亲，“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彩鲜明。”，比起元春、迎春、惜春以及湘春、宝钗等，作者还是给探春以较好的结局。因为作者不忍心将她埋葬在那坍塌下来的大厦中，但作者无法违反客观事实和社会发展规律，也只能这样写了。

由此可见，虽然探春的思想意识中存在着弊端，虽然她的改革没有成功，虽然她的命运不济，但她始终不愧为行将没落的侯门闺秀中的一名改革者。作者也始终坚信她是黑暗腐朽的统治阶层的一个“有志、有为、有守”的开明人物。

参考文献

1、霍国玲、霍纪平、霍力君·《红楼解梦》

2、王蒙·《红楼启示录》

3、胡文彬·《红楼梦探微》

4、孙爱玲·《红楼梦对话研究》

5、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6、宋一云·《红楼梦资料汇编》

7、董庆炳·《文学理论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