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独特的自我
鹏
鸣
1912年3月的某一天劳伦斯在以前的老师威克利家里遇见弗里达,两人一见钟情,尽管当时弗里达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比劳伦斯大8岁,然而劳伦斯毫不犹豫地带走了这位他称之为“全英国最杰出的女人”,尽管这一壮举受到当时社会来自各方面的谩骂和唾弃,但他们两人终身不离不弃,至死不渝。这就是劳伦斯,一个在任何方面都特立独行的天才。
劳伦斯短暂的45个春秋,三分之一属于19世纪,三分之二属于20世纪。他阴郁、冷峻、深邃、傲慢而彻底。为了他所信仰和追求的,无论是在生前或者死后,他都遭到一些人的误解、猜疑、责难甚至攻击。但他却为世界提供了一个绚烂生命无出其右的范例:在短暂的光阴里,以巨大的真诚和热情,创作了10余部长篇小说,3大卷中短篇及大量的诗歌、散文、书信、理论著作。就这样,上帝赐给人类这样一个造物:他是一个儿子加情人,一个精灵般超越世俗的天才艺术家,一个性爱的畸形儿,一个疯癫般狂热的教徒。或许大批评家利维斯的论断更能鉴定劳伦斯不凡的一生,“劳伦斯是我们时代最富创造力的天才,是英语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劳伦斯出生在英国诺丁汉郡伊斯特伍德的一个矿工家庭。但是他在“自画像”一文中却写道:“身为工人阶级的一员,我感到,当我与中产阶级在一起时,我生命的震颤就被切断了……而工人阶级呢?他们视野狭窄,偏见重,缺少智慧……”正如著名女作家阿娜伊斯•宁指出的那样:“他不属于任何阶级,他是独特的自我。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一直在为自己创造一个阶级,也为与他大致相似的人们创造一个阶级。”
所谓上流文人哀其不幸,希望看到他笔下更多不幸的故事,但鉴于他的出身认定他“不配”写艺术小说。而左派文化界则对他与工人阶级的价值观背道而驰,一步步滑向“为自己的艺术的深渊”很不以为然,甚至怒其不争。劳伦斯不为“主流文学”和“进步”文学所容大概部分原因即源于此。他直到死后才被年轻一代发现和认可。后来的左翼批评家们也渐渐接受了劳伦斯,承认他是优秀的“工人阶级”作家,甚至将《儿子与情人》奉为惟一有价值的“工人阶级小说”。这些都是后话,当时的劳伦斯可以说是孤独地在文学道路上苦苦探索。
劳伦斯被社会所不容的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他的小说中有大量对性的描写。时至今日,很多人仍认为劳伦斯是写性的作家。劳伦斯作品里确实写了性,但他那是为文学而性,他的性里有了“主义”,而非《金瓶梅》式的纯粹为性而性。劳伦斯认为“性本身并不肮脏,只有当对待性的人自己堕落时,性才变得肮脏了。因此性不等于色情,更有异于淫秽,一定的性的吸引是人类生活中的无价之宝。”
他的小说侧重探讨人类自然本性——性爱的问题,以此表达他对现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抨击。在劳伦斯看来,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带来的不是社会的进步,而是人类文明的退化。工业文明最首要的是罪恶是它压抑和扭曲了人的自然本性,特别是性和性爱的本能。劳伦斯试图用自己的“宗教”——性爱来复活被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压抑了的人的自然本性,让人的原始本能欲望得到充分的发挥,从而使机械统治下暗淡无光,郁郁寡欢的人类生活发出照人的光彩,使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恢复和谐的关系。
这个观点一直延续到劳伦斯的最后一部作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这部小说里,他将性行为从传统禁忌中解放出来,抛开一切描写这一行为的或色情的、或遮遮掩掩的话语,理直气壮地阐释性是人类肉体和灵魂复活的唯一途径的思想观点。但是世界对劳伦斯这样一个诚恳而执着的作家只给予了不公平的冷漠和抛弃。
劳伦斯个人是信仰弗洛伊德学说的,他认为工业社会在其文明面纱下深深隐藏着的是虚伪和罪恶,这虚伪和罪恶就是用所谓的理智和文明压抑了人的自然天性和正当情感需求。劳伦斯对工业文明始终有着绝对的憎恶,在他的代表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开头有着一样一段话:“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惨时代。灾难已经来临了……我们处于废墟之中。”
这里所说的“灾难”和“废墟”无疑具有象征意义。牵着自然指小说后文提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者是读者理解整部小说十分关键的两个字。它的含义是多重的。首先它显示的是作品的时代背景特色,即战后西方满目疮痍、荒凉凄清的悲惨景象。其次,他也指小说里反复描写的英国中部地区被现代工业破坏的自然环境。“废墟”的第三层意义是作品的深层暗喻。它实际上是嘲讽资本主义制度下英国人肉体的残损和精神的扭曲。在劳伦斯的眼中和笔下,英国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是一个巨大的囚笼,它像艾略特的荒原一样希望渺茫,凄凉而虚空;他又像但丁笔下的地狱,不过住着些幽灵,而这些幽灵又在自己的花园里种着尸体。荒芜的世界,既无生命又不完全死寂,只有疯狂,不可战胜的疯狂。
劳伦斯认为,要拯救这疯狂的世界,只有用他的宗教即性爱去唤醒那囚笼里疯狂的人们,让他们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回归到原始的充满活力的生命中去。这个文学观点在当时是肯定为人们所排斥的,尤其是上流社会的文学界。他们不能接受劳伦斯的文学宣言,更不能接受他独立大胆的表达手法,就算有人愿意去接受劳伦斯,但也不能从根本上理解劳伦斯,所以劳伦斯在生前注定是孤独的。
欧洲大陆上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劳伦斯试图建立一个理想国的幻想,怀着对英国现实的绝望、痛恨的心情,劳伦斯夫妇开始了长达20年的流亡生涯,足迹踏遍意大利、锡兰、澳大利亚、美国和墨西哥。毫无疑问,流亡生涯有益于作家们的精神的自由拓展和艺术才华的自由发挥,正是保持了与祖国的距离,劳伦斯才得以逃离各种迫害,超然于形形色色的政治运动、思潮和战争之外,以一种客观的、冷静的态度审视自己的祖国和时代的风云变幻。
虽然劳伦斯置身于故乡之外,远离熟悉的家园,但让他魂牵梦绕的依然是生之养之的英格兰大地。劳伦斯尽管创作了一系列的异域小说,但他优秀的作品仍是那些反映英格兰男男女女的生活和追求的小说,如《儿子和情人》、《虹》和《恋爱中的女人》等。他一生念念不忘、孜孜不倦的努力和探索正是为了医治日益衰败的英格兰,这种深刻的爱常常以一种诅咒、抨击的偏激方式表达出来。正像弗里达指出的:“他对自己对同胞的强烈责任心和爱心,力图用自己的作品使他们摆脱陈腐的过去,搬掉压在他们头上的、历经几个世纪的僵死的思想和情感。”
但是劳伦斯的作品被一禁再禁,而他本人也被祖国放逐,终年漂泊在外,最终客死南欧。他死的十分孤独凄凉,参加葬礼的只有妻子和几个朋友,劳伦斯的妻子在后来的回忆中不无伤感地说到:“他就像小鸟一样被埋葬了!”但他却依然深深眷念着自己的故乡,临死前在给朋友的信中称“那是我心灵的故乡”。这封信简直就像摇动的镜头,那镜头后面就是劳伦斯的眼睛,穿过欧洲大陆和多佛海峡,遥望自己的家乡。那是一双心灵的眼睛。相恋只有到至诚至爱的地步才能让人远隔千山万水用心眼透视。可是他深情的注视始终没得到同样的回望。
在文学这条道路上,劳伦斯选择了一条孤独而荆棘丛生的路,正如画界天才梵•高,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全部热情点燃了艺术之火,不曾后悔,不言放弃,义无反顾,他们既是天才也是勇士。劳伦斯如果活到今天会同样嘲笑后人对他的顶礼膜拜,只是历史没有如果,正因为他的英年早逝,在人们心目中,他才永远年轻,他的痛苦追求探索与躁动着生命的一生才永远闪烁着青春的异彩。
(节选自鹏鸣《世界文学简论》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