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车站前人流涌动,穿皮鞋凉鞋布鞋的巨大脚掌抬起又落下,丝毫不会在意路面砖缝中潜行的蚂蚁,犹如人自身遭受的命运。每一天都有无数绚烂的命运落笔,他们好像是悬崖上烂漫的山花一样,是那样吸引人,让人忍不住追逐。但更多人是在半山腰里迷失了方向,或是在某个已经足够高的地方,突然间脚下一滑,又摔回起点。
这是个科技阶段性突破后,人类有无数选择的时代,无数新兴行业带来万千种与旧世代大相径庭的活法,让许多原本在旧困境里打转的人,看到了新的转机。
一个残疾人并不能因此生出健全的四肢,但他可以做许多从前无法尝试的事,他的生命有更多空白处可以着笔。
进站口,一个皮肤紫黝、中等个儿的青年男子,一瘸一拐地背着个大蛇皮袋,手臂下紧夹住一个大概六岁小男孩的手腕。
在这城市里生活多年,但是这个男人依然有一种身在异乡的感觉,他始终无法在这里建立真正的归属感,觉得自己似乎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一员,而只是一个过客。从前不经意读过郑愁予的那句诗“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那时读这诗句是浪漫的,没想到有天放在自己身上也很契合,而且构成了一种新的意味,一种荒凉又无奈的意味。
不知是因为拥挤的人群,还是下一站目的地。小男孩的眼神迷茫又紧张,好像一只在水泥森林里不知去往何方的小兽。男人并不知道,此刻他身边的孩子心中所想和他有些像。这孩子此刻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让他不知何去何去何从,看起来十分宽广,但其实狭小如暗室的场所。但是自己又能去哪里呢?有时抬头看看天,看看远方,这世界是如此的宽广,但又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墙,把自己困在里面。从前,他觉得小蚂蚁是可爱的,是像童话里一样美好的,但此刻,他觉得自己真的像蚂蚁,蚂蚁并不如童话,它太渺小可怜了。
多悲伤,蚂蚁连渺小可怜,都时常被误会成美好可爱。
青年另一只手里僵硬地捏一张粉红色的火车票,而且在腰间系着根用浅红布条编制的绳子,另一头系在小男孩腰间。他那双原本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尽量隐藏着那份和小男孩一样的情绪。
人群中不知谁在外放手机音乐,是一首蔡琴过时多年,但似乎又永远不乏听众的曲子: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 ……
被遗忘的时光。青年的背连同脚步都僵了下,他循着声音望去,不知是候车座位里,哪个睡得东倒西歪睡觉的人的手机在播放。许多美好清晰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涌动,但却如日光或春风般,你能感知到它们,但无论如何伸手,也无法轻轻握住。
千百次梦醒,何想盼着那些沉重的往事,就如同一个同样沉重但可以迅速遗忘的梦境,可试了一次又一次,现实都一再提醒他,一切非梦,万事俱真。
此刻在听歌的人也在睡觉。呼噜声是梦的轨迹,而梦醒了无痕,记忆会在几个哈欠中冰消雪融。
天底下有多少时光和人被悄然遗忘?天底下有多少悲苦草灰蛇线地埋着伏笔,还是獠牙毕露地发生?只有天知晓。
他一块块寻视火车站四周墙面上高挂的显示屏,带着小男孩来到从成都往青海的一个检票口停下,低下头用模糊而迟钝的口齿对小男孩说:“悦悦,一定要抓紧舅舅哦!千万不能被人流挤散。如果被挤散的话,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我也见不到姐姐了,你知道吗?” “嗯!舅舅,我知道啦!我把你抓得可紧啦!你看,我的手指都陷进你的腰肉了。”小男孩大声说道,他看向舅舅时,眼光却再无慌乱。 “就这样,小悦悦,舅舅就知道你很乖。” 小男孩把舅舅抓得更紧了,好像一个游泳者抓着他的泳圈。他并不知道这一幕是一种悄然的进行时,往后的岁月中,舅舅始终像泳圈一样保护着他这个在生活中不擅长游泳的人。 他们被人群挤推着,直到最后一条拥挤的路也变得稀松起来。前面的队伍已经都上了车,只有他和他小外甥被甩在最后头。男子一瘸一跳,步履蹒跚,他艰难地朝火车方向逼近。等到达火车门口,他一手拉紧布条编制的绳子,一手松开另一端,对小男孩说:“悦悦,你先上去,舅舅再上去,不然你爬不上火车的。” 小男孩高兴地把一只脚搭上火车台阶,而男子用双臂在小男孩的后背不断往上顶。他们终于挤上了火车。 这或许是男子第一次赶火车,一上车,他就被火车上的人群投来的齐刷刷的异样眼神给惊愣住了。他迟疑一下,很快就镇定起来,因为他现在是个成年男人,是小悦悦的保护神和舅舅。他要给小悦悦超强的安全感来保护他。收回刚刚胆怯的眼神,眼睛紧紧地盯着手里皱皱巴巴的火车票,又撸了撸绑孩子的绳子。他紧跟在小悦悦身后,目光却在寻找火车票上的具体座位。 大概他们是最后上火车的人吧!走在火车的巷道里,显得特别的醒目。一个爱多事的人指着孩子被勒出印痕的手臂,狐疑地问男子道:“这孩子是你的吗?你怎么能把小孩绑在你身上呢?你看都把他勒坏了,看到没?” “他是我的外甥,我姐姐的孩子!”青年男人受冒犯似的,有些激动地大声喊道。 “是你姐姐的孩子?那你怎能把他绑在身上呢?你……不会是人贩子吧?” 两人一来二去的问答,把车厢里其他乘客的好奇心勾动起来。有人可能正义心太强,甚至直接截断前路,堵在男子身前,要求周围乘客赶快报警。男子又恼又急,涨红着脸说道:“你们别这样,别吓着小悦悦了!我不允许任何人吓坏我的小外甥!如果你们为小孩着想,就看看我在派出所办理的证明吧!你们赶快散开!” “你们滚开,我不允许你们碰我的舅舅,我舅舅是最好的人,他是最好的舅舅!” 正因为男子被人拦住论理,孩子从松垮的绳子下自己解脱出来,边推着挡在他们前面的人,边想用嘴咬那拦路者的大腿。这就让周围围观的人群有些诧异,虽然电视报纸上报道过关于人贩子为孩子洗脑的种种新闻,但那最多是一种蒙蔽,除非是智力低下的弱智儿,但看着孩子有些聪明机灵,怎么可能这样维护一个人贩子,除非他真的是这个孩子的舅舅。
有人茫然问道:“小朋友,你确定他是你舅舅吗?我们这可是在帮你呀,你爸爸妈妈在哪儿呢?” “滚开,我不告诉你们,我爸爸妈妈可厉害了,在做大事情呢!我舅舅就是带我去看妈妈!” 如果确凿无疑,并且人多声广,那许多人敢于正义,但对于半信半疑的事,有些人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慢慢退开。但议论的嘈杂声却没有中断,人们依旧怀疑这个奇怪男子的身份,有人依然觉得这孩子是太天真,被这人贩子洗脑蒙骗了。
此时一位乘警走过来,对周围人解释道:“刚才在上车前,我们就从监控里看见这个一瘸一瘸的男青年,他把这个小男孩绑在身上。当时我们就对男青年进行盘查,但并没发现问题。他身上带着当地派出所签发的事由证明,这个男青年自小就得了小儿麻痹症瘫痪着,一个月前父母双亡,奇迹发生了,他突然站起来能走路了。现在他带着年仅六岁的外甥,要去青海监狱看望孩子他妈。事情就是这样,你们不要再胡猜瞎想了。” “那他干嘛绑着小孩子,这不是虐待孩子么,你看那小孩手臂都瘀青肿大了!”有人还是不服气,认为男子的行为不人道。确实,这样捆绑的状态让人难以理解。 “在他出发前,因为怕在路上把外甥弄丢,又怕遇到坏人把外甥抢走,所以就这样做了。你们不要再闹哄下去了,都散开吧!别吓着孩子了!”警察边说着,边维持车厢内的秩序。 这个男子叫何想,今年才二十岁,但看似青年的脸容上却像蒙了一层尘,或者说一种难以言说的风霜。
父亲在世时,两个姐姐因家庭条件有限,都外出打工去了。大姐姐的孩子悦悦一直是父亲在带,现在父亲死了,抚养孩子的重担就落到孩子舅舅何想身上。为了带外甥去见妈妈,又怕把外甥弄丢了,他就将家里的一床粉红被套,用剪刀剪成布条,再编制成绳子……之所以用这条被套,是因为父母去世前曾盖用过,何想相信有这床被套来把外甥和自己绑一块,他的父母亲一定会保佑他俩一路平安。
很多时候,何想无意间看到电视剧里的人事,难以产生共鸣,因为他身上背负的包袱太沉了,真的沉成一座小山。他看到部分电视剧里那些声嘶力竭的哭泣,那些矫情的动作台词,只会觉得有一种悬浮的荒诞感。
何想很少哭泣。事实上,他所知道的真正悲惨的人,都极少哭泣。因为心力在一次次命运的重压之下,早已变得越来越稀有,这种境况往往塑造出两种人,一种是像何想一样,要节省力气与命运作斗争,对抗着沉重把自己的脊梁慢慢立起来的人,他要节省下每一丝力气来度过自己的漫漫长途,而哭泣只会白白的消耗自己。并不能提供什么真正的效力。
另一种人是已经麻木的人,对他们而言,哭又能带来什么,笑又能带来什么呢?他们在命运面前已经由一个主角沦为观众。无论命运上演何种何样的悲欢离合,无论命运再怎么用他的脚掌,去踩踏自己,都只当那个人并不是自己,而只是戏台上的一个角色。自己就是个观众,自己只管观望。自己不会疼,不疼自然也不会哭。 在好心邻居的告诫下,何想又去乡里派出所再办了证明,以防路上遇到不可预期的麻烦事。现在想来,幸好自己做事稳妥,不然,这次真可能难以将外甥带到青海,去见到自己的姐姐,孩子的妈妈了。 何想弯腰对车厢里那些关心他们的人们致谢后,就把悦悦安置到座位上。他把自己的背上那个蛇皮袋取下来,放在自己的脚下,欣慰地看着悦悦。悦悦也笑望着自己,他俩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笑。
何想用衣袖在自己脸上抹了把汗水,再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卫生纸,在悦悦脸上擦了又擦。他从背包口袋掏出一个圆圆的锅盔馍,递在悦悦手里,说道:“悦悦,你快吃吧!赶快填肚子。” “舅舅,你也吃点吧!”悦悦掰下一半交给他。 “悦悦,舅舅不饿,你自己吃吧!乖。” 何想又把被小悦悦掰下的半块馍还给悦悦。看着悦悦吃得那么开心,他会心地笑了。笑容把他那张紫黝色的脸,瞬间变得像早晨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的橙红色的旭日。 坐定后的何想,见把馍吃光的悦悦有些困意,他理理捆绑在他俩腰间的那根绳子,把悦悦放在自己的双腿上,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眼睛,帮他闭合上。 “悦悦,我们半夜就搭车去成都,你困了吧!你就在舅舅腿上睡会儿吧!乖。” “嗯,我睡醒后,很快就能见到我妈妈了,对不对?舅舅。”孩子闭著眼睛问道。 “是的,悦悦睡醒后,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 望着悦悦甜睡中的样子,何想想要叹气却都叹不出来,因为叹息无法吐露出这份沉重。此时,他的眼前出现幻影:父母亲好像来到他面前,几个姐姐也住进他的脑里。那个曾经在地上爬行的自己,如今在家庭衰败后,终于站起来,并领着自己最崇拜的姐姐,她唯一的儿子,千里迢迢从四川到青海那座高墙里去看望她。
何想不知道姐姐见到他们时,是惊喜还是猜疑。无论如何,他不能告诉姐姐,父母已去世,其他那两个姐姐…… 他是靠一瘸一拐地捡破烂和帮人干活,才将她年仅六岁的孩子抚养至今。
他必须报喜不报忧,把美好的和信心传递给姐姐。
父亲临走时对姐姐的牵挂和对自己与悦悦的担忧,这一幕一幕,似在眼前鲜活的展现,将何想拉进多年前的那个幸与不幸的大家庭。
何想有时也会用禅宗的话自我宽慰,想着自己今生所受的苦难,都是为偿还前世的孽债,也许上辈子他确乎是罪大恶极?所以今生,他成为了一个更习惯付出,肩上的重担不断增加重量的人。 一岁时发高烧没得到及时治疗,得了小儿麻痹症。说实话,从出生到一个多月前他就没能走过路,以四肢在地上爬行。三年前,何想的母亲王青阳因得食道癌病逝;一个月半月前,他的父亲何亿不知为何,也一病不起,不久便离世。奇迹般的,何想自从父亲去世就站立起来,有时世事就是这么讽刺,比电影和小说更荒诞不经。 何想的大姐,何紫君,曾在深圳一所大学当老师。不知为何,三年前某天上午,二姐紫竹和二姐夫章川将紫君不到三岁的儿子悦悦送到外公外婆家,在里屋与父母发生争吵后,再没回过娘家,父母此后也不愿提起紫竹。三姐紫倩也因长期和三姐夫汪文峰在外打工,很少回家,父母也不愿提起他们。父母亲每日只是照顾患病的何想和年幼的小悦悦,时间如同白开水一样平淡地过去。 何想虽身患残疾,但人并不傻。他知道家里一定发生过变故,只是父母没有告诉他罢了。自从小悦悦来到这个家,爸妈经常偷偷流泪,大姐姐紫君和大姐夫梁敏再没出现过,更别说回家看望父母和悦悦。也是从那以后,妈妈就常干咳吃不下饭,气色不太好的爸爸一直杵她身边,劝说要珍重身体。 结果,悦悦来家不到两个月,妈妈王青阳就一病不起,不久于人世。家务没人做,饭也没人烧,不知是否这个原因,从前一直不愿干家务的何亿就开始有些不正常。
有一天,何亿对何想说:“想儿,你妈妈是得食道癌去世的,你知道吗?” 何想当然记得,这是他心底里最深的一道伤痕。妈妈去世后,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个都没能回家来送她最后一程。出殡那天,何想顺着板凳往上爬,终于抱住妈妈的棺材。他是那样迫切想看到妈妈最后一眼!后来,在一位邻居的帮助下,把他抱起来,让他摸了摸妈妈未曾合上的眼睛,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摸着一块燃烧着的炭火,但他却不缩手。何想知道,妈妈走时是带着无限悲伤和遗憾的,后来想到此处,他的痛苦就开始做乘法。 王青阳走后,何亿每天下午会带上何想和悦悦,去后山坟前坐上一会,说会儿话再带他们回家,为他们做晚饭吃。那饭菜,有时在何亿走神中,不知不觉就做成了母亲拿手的菜肴,然后一桌人,望着物是人非的桌面,拿着筷子,却迟迟不去夹菜。 自从王青阳去世后,何亿对两个孩子愈发好,似乎怕他们也会离开自己。何亿总是盯着何想与悦悦,始终不离开他的视线。有时,何亿去集市买些日常用品,都要叫悦悦守在何想身边,怕何想爬的时候摔倒,同时,他也会对何想说:“孩子,爸爸到街上买些东西回来,千万不能让悦悦离开你的视线,好吗?”每当这时,何想就会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去吧!我会看着悦悦的。”父亲听后才会放心离开。 与其说何想在照顾悦悦,不如说,他俩是相互照顾。有个温暖的理由,也是继续生活下去的重要动力之一。人在世上行走,需要理由。 在许多个无眠之夜,何想翻来覆去回忆着母亲,他有时想到母亲去世不多久,他肚子很疼,疼得趴在地上打滚。那时年仅4岁的悦悦,竟然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还摸自己的肚子,最后端来一碗热水,用稚嫩的童音说道:“舅舅,快喝了,肚子就不疼了。”何想接过悦悦端来的热水喝下后,肚子果然好些了,悦悦又把一块洗脸巾在他脸上擦了又擦……那天,何想抱着悦悦哭了很久,直到何亿回家,天近黑时。在黑暗中,眼泪似乎成了一种懦弱的证明,光线越稀少,人反而会逼着自己要坚强。 姐姐们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回家?难道他们不知道妈妈已经去世,而父亲的身体也逐渐衰坏?何想百思不得其解,他虽然无法证明,但相信她们必然因为一些事情牵绊。有时,父亲身体稍有不适他都害怕,怕爸爸会像妈妈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就悄悄走了。若真到那个时候,留下他和悦悦两人,该怎么活下去?许多时候,何想把手撑在门槛上,想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可惜都失败了。
故事里的奇迹,果然只会在故事里上演,现实是冰冷而沉重的,胜过何想跌倒时砸向的坚硬地面。 有一次,何想因此摔倒在地,把脸都摔破了。何亿看到后,抱着何想哭了许久,他想用自己的健康换儿子健全的双腿,可世上没有这样的当铺能够完成这样的交易。 “儿子,实在站不起来就别硬撑了。你看,你的身上、脸上全摔出伤痕,这何苦呢?你放心吧,有爸爸在,就会一直照顾你!爸爸不老,还会照顾你很多年呢!还有悦悦也渐渐长大,我们家有三个大男人,家不会垮的。再说,等我真的老了,悦悦也就长大了,他会保护你的。悦悦说,对不对?” “外公,你说得对!等外公老了,悦悦就长大了,我会保护外公和舅舅的。”悦悦天真的笑脸上带着自信。
何想抱着悦悦。他抱得很紧,生怕悦悦看到自己的眼泪。悦悦把他当作自己的泳圈,而何想也是如此。
一个多月前某日,何想没料想父亲与他的对话竟成了诀别之言。临终那天,何亿把何想叫到床前对他说:“孩子,你妈走后,我一直想要坚持住,总想着多照顾你和悦悦些时间,可……可惜,我这病恐怕好不起来了。如果我走了,你和悦悦怎么办啊?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得病去世吗?”
何想悲伤看着父亲,缓缓摇了摇头:“爸爸,我不知道。”
“儿子,是你大姐姐紫君,太让爸爸妈妈失望了,爸爸妈妈伤心啊!悦悦那么小就交托给我们,没有亲生父母照顾……你娘还是走了,而现在我这身体又不争气……”父亲苦闷的心声第一次向孩子诉说。 “爸爸,大姐姐怎么了?你能告诉我吗?我是家里的男人对不对?有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能做到的。” 何亿看了看何想,点了点头:“紫君是何家人的骄傲,也是何家人耻辱,但爸爸不怪她,你以后见到你姐姐,告诉她,爸爸妈妈不怪她。” 其实,何亿和王青阳也有难言之隐。毕竟何想是个残疾儿,所以他们一直把紫君看得很重,将她视作未来何家的真正希望。可是,现在紫君人在监狱,如何指望得到?一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未来徒留两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孩子,何亿百爪挠心。究竟该怎么办呢?何亿思索着。望着焦急渴盼答案的何想,他心中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等自己归天后,两个孩子还得依靠紫君——何想的下一任监护人。 “孩子,你知道吗?你大姐姐因诈骗罪已经入狱三年了,你大姐夫梁敏也与你姐姐离婚。现在她被关在青海女子监狱里。过去,我和你妈妈一直偏爱她,我们心里一直在想,紫君读书多些,她也能干,若有一天我们走了,她会有力量照顾你,这样你也有个依靠。然而,紫君入狱后,你二姐紫竹,还有三姐紫倩就跟我们反目了。你妈妈去世后,我打电话通知他们,最终他们都没回来送你妈一程,他们依然是在恨我们呐!所以等我走后,你和悦悦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你大姐紫君回来!一定要等她回来!紫竹和紫倩是靠不住了!”
何想陷入了沉默,他感觉四周的事物都在减速,变得越来越缓慢,光线照得慢,父亲说话时上下翕动的嘴唇在变慢,自己的脑子也变得无比迟钝。
父亲说的事,短短几句,但却漫长得好像一部无比冗长的电视剧,一个字就是故事里几年的长度。人都是如此,听别人的故事,和知晓关于自己和亲人的事情,就像台下看戏和忽然被推上台,后者手忙脚乱不知剧本也要硬着头皮演出。
何想的思绪被父亲力度加重的手给打断,他望着父亲清瘦的脸容,望着那双四周有细小皱纹眸光清澈的眼睛。
那一刻何想忽然有一种错觉:父亲并不是一个年迈的老人,某种程度上,甚至像一个孩子,一个无奈的孩子。
老弱病小。在这个小小的家庭中,这人世间最需要保护的四类人,居然集全了,而何想自己就像是一只努力生出茧子,缺残缺了几根手指的手掌,他顾不上这种疼痛,只想自己的手能尽可能的厚一点,坚硬一点,好为他们隔绝开那些扑向他们的苦难,但是这手掌并不能把风雨防御的那么严实,总还是有一些漏进来。何想不想面对这些境况时,只能叹气,但他又不知道究竟能做些什么。
父亲哽噎着说:“我原不打算告诉你这些,不过现在看来,我的日子不多了!儿子,这卡上还有三万元钱,是紫君过去给我们寄的,我和你妈妈这些年都不舍得用。我死后,把我埋在房外的山坡上,不要花费钱,这可是你和悦悦今后的所有生活费用。儿子,我多么想,哪天你能带上悦悦去看望紫君一回,至少让悦悦知道他还有妈妈!我是没有这个能力了,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何想啊,我相信何家有你就不会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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