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香江疫情加剧，不同程度地影响到众多的人，包括紫金山人。在家蜗居已久，无聊遣闷之时，修订十四年前出版的《中国花钱与文化》。所谓修订，不过就是在空白之处作些零星笔记而已。其间，不少经年旧藏均有新的启发，不知不觉中，不少书页已逐渐写满。但这并不奇怪。中国文化的深厚积淀，如陈年佳酿，细品每有新意。我收藏的一对宋代龟鹤齐寿大花钱正是如此，每次观摩，所感所触均有所不同。龟鹤齐寿大花钱有其特殊的地位。不仅铸制精美，字口清晰，典型的宋代铸币工艺，而且钱文书法有特别的魅力，铁划银钩，有徽宗瘦金体风范，近来深受藏界追捧。

说起来，民国文人周作人也曾经收藏过此钱，并曾著文反复记载，欢喜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可称民国文坛的一段钱币收藏佳话（美国华裔作家张宗子二零一一年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考证此事，发表在《万象》十一月期）。这段逸事也牵涉到周作人的兄长鲁迅周建人，而鲁迅本人亦有收集钱币的嗜好，所以情节愈加丰富。按时间顺序来说，事情是这样的：周作人偶得龟鹤齐寿大钱于一九一五年八月，并在《乙卯八月日记》中记载：“十七日，下午往大街，于大路口地摊上得吉语大泉一枚，价三角，文曰龟鹤齐寿。罗泌谓字壮劲如大观泉，信然。”三年后的一九一八年五月，他将此钱打拓，寄赠给哥哥周树人。鲁迅在《戊午日记》中亦提到这张钱拓：“五月十四日。晨得二弟信并专拓一枚，十日发。上午寄二弟信，附胡适之笺及汇券，计旅费及买书泉共百。寄徐以孙先生信并专拓片一束，龟鹤齐寿泉、吕超墓竟拓各一枚。”十一年后的一九二六年，周作人又在《发须爪序》中提到：“我是一个嗜好颇多的人......无论金石瓷瓦，我都是很喜欢的。现在，除了从旧货摊收来的一块‘凤皇砖’，一面‘石十五郎镜’和一个‘龟鹤齐寿’的钱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二十一年后，他在一九三六年的《买墨小记》中再次说到这枚花钱：“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五十一年后，也就是一九六六年，他写就《知堂回想录》，在第二卷的《金石小品》一文中，又追忆了当时的一些细节：“其钱直径市尺一寸八分，字作六朝楷体，甚有雅趣......”

周作人对这枚龟鹤齐寿钱的喜爱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在杂文中反复提及外，他曾将这枚钱打拓制板，水印到自制信笺上。他在《金石小品》中回忆说：“尝手拓制锌板，印成信封，但因龟字适居中央，如写信时适当姓名之首，虑或犯忌讳，故终未使用。”尽管有如此顾虑，他最终还是用了这张信笺。我在罗文华的博客中寻得周知堂手书信笺一通，是写给红学大家俞平伯的，估计收辑于《苦雨翁书札》，所用正是他自制的龟鹤齐寿笺纸：“平伯兄：昨往见尹公。公对于文澜阁主人颇表示好感，云功课可有，唯时间多少尚未能定。即据以转告矣。熊公布告星期五聚会，想兄可以到？如能，顺便来鄙斋闲谈则更好了！匆匆不悉。八月十一日。糜崇白。”糜崇白为周作人众多笔名之一，其意晦涩不明。周作人和兄长周树人一样，对信笺情有独钟。张伯存在《收藏》二零一四年第三期中发表《知堂自制笺》一文，专门探讨此事：“知堂对笺纸、稿纸、信封等类纸张要求很高，很有讲究，从中可以看出他的生活情趣和审美品位......在知堂自制笺中，特别值得细说的有‘汝南髡钳’笺、‘永明笺’、‘龟鹤齐寿’笺、‘武藏无山’笺等......‘龟鹤齐寿’笺制版取自一枚古钱，上部中间位置古钱图案内，上下左右四个大字‘龟鹤齐寿’，下部中间位置分四竖行手书：‘民国二十年五月苦雨斋制’。”如上图。也正在同一年，鲁迅与郑振铎开始商议编辑笺谱一事，并于两年后的一九三三年出版《北平笺谱》一书六卷，分人物、山水、鸟兽、花果、殿阁、造像等十五类，共计古今笺纸三百三十二种。该书由荣宝斋雕版，套色彩印。

作为传统文人，周作人的古物收藏以消遣玩味为主。他在《骨董小记》里是这样看的：“古器物中显然可以分两部分，一是古物，二仍是古物，但较小而可玩者，因此就常被称为古玩者是也。”所以，他所关注的是小古玩，所费甚小，但足以寄情逸志，也正因为此，传统文人对所收之物也常常不求甚解。就这枚钱来说，他所关注的是钱文内容，是书法表现，是历史渊源，是藏者心境。在这样的视野中，古玩自身的物理表征和经济价值就不重要了。就这一条来说，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也是一样的。二零二二年三月六日。紫金阁主人散记。

另及：周作人日记中提到宋人罗泌对龟鹤齐寿钱书法的评论。另有其他文章称罗泌在其《路史》一书中提到龟鹤齐寿钱，为记载此钱之第一人。我今对《路史》加以反复检视，并未查到任何提及该钱之处。或许以往文献有误？ 紫金山人灯下又记。

2024年12月15日紫金山人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