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秘岘山逸老图
——行吟南郊之四
刘正武
最早看到岘山逸老的形象,是在《唐一庵年谱》。咸丰四年(1854年),湖州府学教授许正绶三辑《唐一庵年谱》,想加入一幅唐一庵先生的像,于是从《岘山十五老图》中临摹出一庵先生像刻为版画,让今人得以一睹先生真容。前些年又尝在《太鹤山人集》中,读到曾经在湖州担任归安教谕十四年的端木国瑚先生经眼《岘山十五老图》后的题诗。他在诗前有一段小序,罗列了所见《岘山十五老图》中诸老的名字,为:“蒋石庵少保瑶、刘南坦尚书麟、顾箬溪尚书应祥、唐一庵枢、李半溪丙、陈练塘良谟、韦南苕商臣、张石川寰、朱双桥怀干、吴石岐龙、吴苕溪麟、蔡夷轩玘、孙郭南济、吴西园龙。湖州岘山逸老堂,是此十五老。今图存补松陈氏。 ”不知为何,缺少了十五老之一的施佑一人。但由此可知,晚至道光、咸丰年间,《岘山十五老图》至少有14人的图像尚存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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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一庵像,清初从《岘山十五老人图》中临摹并刻为版画
之后多年,我都一直以为,所谓《岘山十五老图》,大概早已毁于兵燹,或者各种文化浩劫的岁月风尘中了。直至读到tw学者毛文芳的学术论文,始知《岘山十五老图》有传世且收藏于tw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得以窥秘此图的来龙去脉,十分欣喜。
自正德至晚明,甚至延续至清代康熙年间的岘山逸老会,在湖州地方是颇具盛名的文化活动。其最早是明代唐一庵号召之下举行的。与会者都是已无职无权的致仕官员,但在地方却声名显赫。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雅集之后,与会者张寰撰文,就提到当时聚会的时候,曾有专事绘画者参与,他说:“按兹盛举,以春秋二社日,毕集于岘山,顾兹僧舍隘陋……乃今有逸老堂……一时湖山改观,人文蔚起,倍有余荣矣……佥以作堂之计,请坦翁定之,将图形、僧舍同此名山永垂不朽。 ”按照张寰文章的意思,早期聚会场所局促逼仄,现在已经建起逸老堂,集会地方宽松,可以把聚会时候所绘制的图与岘山一起“永垂不朽”了。这里提到的图,应该就是当日集会的时候为每位参与者所绘制的肖像图。这大概是最早记录逸老会有逸老肖像图的文献。而张寰的朋友孙承恩有一篇《湖南雅社图跋》,也说:“湖南雅社者,吴兴诸君子林下之会也。诸君子既倦于仕,乞休归林下,相与缔斯会。倡于秋宫一庵唐子,至大司空石庵蒋公、大司空南坦刘公、大中丞箬溪顾公先后入会,而益重,复得通参石川张子,而湖南雅社之名遂大著于吴下,石川间出卷示予。卷有诸在会者像,共十有三人。 ”这里“湖南”是“湖州之南”之义。而图画又变为十三幅。大概是当时绘画乃由少及多而至十五幅的。据毛文芳所述,这幅画有很多的奥秘可以揭开。
题名为《岘山逸老图》今存者为册页,而当初的形式,大概是卷轴。只是卷轴会被反复展开卷起,容易磨损,所以后来经过收藏者改装,改为册页。而此图当初也不仅仅只有一轴,而应该是大致相同的卷轴有多幅,或者是十五老人手一轴。
在照相技术发明之前,古代中国的达官贵人的聚会,至迟从唐宋开始,就刻意地有专业绘画者负责将一些盛会或者重大的事件绘制出来,作为一种纪念,或者存为记忆,以传后世。这种模式,最早从皇宫开始流衍,直至唐宋时期传递到一些公卿王侯雅集宴会,也要由画工来绘制图画,以作纪念和娱乐。东晋的《西园雅集图》和唐代的《十八学士图》都属于这种主题,五代的《韩熙载夜宴图》也是这样,只是前二者今仅存后世临摹之作,后者属于传世之作,所以更加知名。明清两代,画工越来越多,雅集或者聚会的专职画家如同今天的摄影师,专业负责记录下精彩瞬间一样去完成作品。只是不同于今天者,乃在于当年是有题签序文或者图咏跋文的,仿佛“立此存照”以外,还需要用文字来抒发一番情感,才算得作品圆满。后世倘若收藏获得这样的卷轴,会续裱很多新的空白纸,收藏者自己题跋外,让当世名人继续题跋,所以名画的卷轴大多越来越长。有的画作为了更好保存而改装为册页,也是越来越厚。
话说taib所藏这幅《岘山逸老图》册页,核心画作只是16幅图画,这十六人为:蒋瑶、吴廉、施佑、刘麟、蔡玘、李丙、陈良谟、吴龙(字九渊)、孙济、吴麟、朱怀干、张寰、吴龙(字允济)、顾应祥、韦商臣、唐枢。这画作其中,比端木国瑚所记的人名多了施佑和另一位吴龙,所以应该并非端木先生所见。16幅画的册页,因为后世各种题跋序文延续不断,已经装裱到了70多页。早期有参与逸老会的张寰的序、刘麟的序,其次又有吴廉、吴龙、张寰、韦商臣的同社人题诗。以上是明代的人所题签。随后有清道光庚寅(1830年)南浔大学者张鉴的跋识,再之后是周庆云民国五年(1916年)题识及重阳后二日又记。随后又有八家题诗,分别是吴昌硕、陶葆廉、缪荃孙、刘炳照、金武祥、李祥、金蓉镜等。毛文芳根据各种序跋题识所见推测,收藏此画者先后有清代中叶南浔蒋氏,即蒋嗜山,约十九世纪末周庆云自蒋家得此物,1916年重新装裱,从而成为现在的模样。文本的最后的题签,是南浔张乃熊的一行小字,称“壬午四月,里后学张乃熊观于密韵楼”,所述即1942年,南浔张石铭之孙、号称现代中国鉴定学奠基人的张乃熊(号芹伯),曾经看过这幅画,并经收藏者同意,得以在画上题跋。
岘山山顶南宋时尚有塔,后废于明代前期。山上建筑有高风堂、嘉客祠、三贤祠等。嘉客祠主要祭祀的是隐逸流寓湖州的先贤,如钱林、吴羌、沈戎、邱腾、裴子野、陆羽、张志和、吴筠、陆龟蒙、姜夔、何彦猷、程大昌、蔡洸、方淑、刘光祖、程公许、高斯得、牟子才、游侣、吴潜、贡斯泰、吴玠等二十二人。后来这些建筑都倾圯毁废,才有逸老堂之建。按照清初郑元庆的说法,曾在高风堂、嘉客祠里供奉的先贤和寓贤,后又都被供奉在逸老堂内,而且还扩充了阵容。比如晚明嘉客祠里,增祀张羽、徐贲,清康雍时期又增祀了温祥卿、刘麟、孙一元、徐献忠、吴炯、李乐、黄周星、杨尔铭、夏谷丹等九人。别小瞧这一个个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的立身行事出处,都隐喻着地域文化里坚守的一种价值观。刘麟在《岘山逸老堂记》一文中说:
“郡城南三里许,碧浪湖在焉。二小山曰‘岘’曰‘浮玉’,绵延千里,西来踞湖之阳。郁郁苍苍,宛在水中央,可望而不可抚。若造物之秘藏,抑有待而后张也。伊迩万家楼观,旨酒、嘉蔬,一呼可得,君子时至,飧可加,忧可乐,病可愈,老可却,四序如一,景与意合,是与吾社之人,有来辄醉,归思复来,每社不忘是山是湖,吾社人所遭也!”
在刘麟看来,湖州岘山,还是湖北襄阳岘山的余脉,得其名采其实以张大其声名。自明中期以降,无数的湖州学人和外地游历湖州的文人墨客留连岘山风光,延续“逸老诗会”精神,在忘情山水中承继着文人雅集、吟诗作赋、感慨人生、砥砺名节等等传统。比如康熙五年 (1666年)至湖州担任湖州知府的吴绮,在任期间修葺了逸老堂,多次主持举行逸老会。康熙十一年 (1672年)十二月七日,前邱吴时亮、吴景?主持逸老会,邀请已罢官闲居的吴绮参加,并请为之撰《岘山逸老会记》:
“苕城南五里,有逸老堂焉。云飞画栋,踞岘岭之一峰;水近朱栏,瞰碧湖之千顷。昔为高风堂之遗址,今则逸老会之胜游。会始于唐一庵诸公,凡八举而人皆硕果;堂建于汤楚东别驾,不数传而地有寒榛。予于丙午之春,承乏出守,将谋更始,且暂葺焉。”
这是明确记录清初延续逸老诗会风格的文献。据此文章还可以推断,逸老会雅集在清初文字yu越来越密集的境况下,康熙十一年(1672年)前竟然已举办过4次。
逸老画图故人音容宛在,只是岘山山水风情今日不存。唐代孟浩然当年游览襄阳的时候,撰《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
孟浩然诗中的襄阳岘山,比湖州岘山多了一块羊公碑外,其感慨人事代谢、物是人非、江山依旧、岁月风尘,与湖州岘山几无差别。只是,今日尚有几人在寻访岘山?
《湖州日报》2018.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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