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学考古的博士表妹在她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段话,我读后很是感到有一股清流袭来——
我的坦诚是: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所以我这么好,就不要来试我啦,反正你也听不到真心话(再见),若是非要来个必备流程,我也陪你逢场作个戏。然后呢,也不要说啥过刚易折,你的小心思配不上我的大格局!——工作总结与反思
这大抵是我看到过最简洁明了又寓意深厚的工作总结与反思了!
我一直以为,人书读得多,内心坦荡,有自己为人品格修养上的高度自信,那他看人看物的眼光也会跟着转变,往那种深入穿透力,诚则明的方向无限靠近。
《孟子·万章上》中有讲到这样一个故事:“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知?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先前有个人家送了条鱼给子产,子产本来是让下人将其放在水里先养着的,结果下人偷偷的烹之食之,并对子产说:“哎呀,刚开始那些鱼看起来很疲累的样子,过一会就活泼的了,然后迅速游到深处去,忽然就不见了。”这样的自欺欺人之行为,拿一般明眼人来说,不是马山去反驳,就是干脆直接大发雷霆好了,但是心明眼亮的子产先生却是这样回答下人的:“嗯,这条鱼是到了它该去的地方了,到了它该去的地方了。”有人说这叫难得糊涂,其实不然,难得糊涂毕竟还是装出来的,真正高生命境界的人总是在用一种“至人无己”的眼光去俯瞰这世道的。
子产真的下人眼里看来的那种傻吗?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子产只是不屑把话点破罢了。所以孟子总结说:“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你可以用表演的方式欺骗君子,但那些不合常理的现象,那些事情背后的真相是瞒不过君子的,君子的心如镜,什么步步机心,什么小算盘,任何丑与美,鄙陋与磊落,都能被他照得原形毕露,一丝不藏。
人的道德越高,真性常觉醒,其实他对世事只会看得越清,把人看得越透,能达到“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甚至料事如神,——不,其实本身就成了神。
《传习录》中就有这样一段话,是学生欧阳崇来信问他的先生王阳明——
人情诡诈多变,如果不加怀疑防备,往往就被人骗。想发现他人是否诡诈,自己就会预先猜度别人会欺诈我,就会臆想别人不诚信。这逆诈本身就是欺诈,臆不信就是不诚信,被人欺骗呢,又是自己不觉悟,怎么都不对。要想不去怀疑、猜测他人,又能实现察觉对方是不是要骗我,只有良知透彻的人才做到吗?然而诚实和欺诈的差别实在是太过细微,因此不能觉悟的人和欺诈的人都很多啊!
(原文: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人于逆、臆。夫逆诈,即诈也;臆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臆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对此,王阳明给学生这样一针见血地解疑道——
不逆不臆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臆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臆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虽不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
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虑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
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大致意思是——
孔子说不预先揣测别人会骗我,也不凭空猜测别人会不老实,然而,当对方稍有不诚不信的时候,又能马上自然察觉。那是针对当时时弊而说的。当时的人们一方面因为总去提防猜测别人,而把自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另一方面呢,因为不知道有致良知的功夫,又总是被人骗。所以,孔子的话,不是要人存防备猜测之心,来预先觉察别人的欺诈。因为你存了这个心,就成了猜忌浅薄之人,就远离了尧舜之道。不去防备别人,猜测别人而被人骗,那至少你自己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只是赶不上那些能其致良知,不需要防备就能事先觉察对方不老实的人罢了。你说的“良知晶莹透彻者”,就已经得其要旨了,不过,这也只是你的聪明领悟到的,在实际中恐怕还不能做到。
良知在人的心中,横亘万古、充塞宇宙都是相同的。所以先贤说“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那些没有觉悟而被人欺诈的人,虽然不曾猜度别人是否欺诈,但他们也许会自我欺诈;虽然不去猜想别人是否诚信,但他们也许不能真有自信。他们或许常常有寻求事先觉悟的心,然而却不能常常自我觉悟。
君子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不是为了防备别人不要骗自己,只是自己不要欺骗自己的良知而已;不是担心别人不信任我,只是自己始终自信自己的良知而已;不是为了能事先醒觉别人是不是要骗我,只是始终醒觉自己的良知而已。
不自欺欺人,良知自然真诚无伪,诚实无欺,《中庸》说:“诚则明。”心中至诚,自然明觉;自信则良知无所疑惑而明觉,所以又说“明则诚”。明、诚相生,所以良知常存、常照,就像一面明镜高悬,万事万物在它面前也无法掩饰其美丑。
为什么呢?良知不欺诈就是真诚,真诚就无法容忍欺诈,如果有人欺诈,马上能够察觉;良知自信明觉,所以无法容忍不诚信,如果有人不诚信,马上能够察觉;这就是“易以知险,简以知阻。”
子思在《中庸》里说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但是子思说“如神”,说“可以前知”,还是分作两件事来说,是说至诚的功效,也还是说给那些不能先觉的人说的。在我看来,至诚就是神,不是“如神”;至诚无知无不知,不用说“可以前知”。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