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3045字

老黄的亲情

杨延斌

老黄是我家养的一条黄毛笨狗，它的故事，发生在五十多年前（1970年）北大荒一个叫稻花香的地方。

我家院子靠左坐东朝西有个仓房，我在仓房的前墙靠南一侧垒起一个狗窝，算是给老黄安个家。北大荒人冬天都把猪肉用冰雪冻在墙根下，没养狗的人家有时会被人把肉偷走。我家夜里有老黄看家护院，从未丢过东西。为让老黄睡得暖和些，我给它窝里垫上厚厚的稻草，一早一晚都喂它冒热气的食吃。

那年的腊月奇特的冷，我家怕冻死鸡鸭鹅，晚饭后就把它们轰进屋里，让它们在灶坑旁的柴堆里过夜，留下老黄孤零零在屋外挨冻守夜。

因为我感觉老黄晚上在外挨冻吃亏，每天一早就把它叫进屋里暖和暖和。老黄平时很守规矩，再好吃的东西只要主人不给它，它就坐在一旁看着主人吃，有时馋得哼哼着直流哈喇子，也只能用两只前蹄把地拍出啪啪响的动静，这是它向主人讨要食物的惯用伎俩。

那年腊月初八的早晨，我刚把老黄叫进屋里时，就发现它和平时表现大不一样，我咋命令它坐下，它就是宁着不坐，只管焦躁地低声哼哼着用两只爪子挠地，那样子就像人遇到了紧急糟心的事儿，急得没招没落似的。我见它两眼直勾勾盯着饭桌，好像在寻找着合适的食物，大有跃跃欲试伺机硬抢的意思。那天的饭桌上除了粘豆包外，姐姐还把一小盆剩饺子煎了煎端上桌。一家人围桌坐下刚要吃饭，老黄却冷不丁猛然蹿上炕，一口叼起桌上装饺子的小盆子，跳到地下用两只爪子啪地一声砸开门夺路跑出去。大惊失色的一家人认为老黄学坏了。“正好上级不让养狗，勒死它吃肉得了！扒了老黄的皮，正好做两顶狗皮帽子！”抢夺饺子的老黄让一家人愤怒了！

我被气得不由分说，抓起烧火叉子，三步两步蹿到老黄的狗窝旁，照着它露在窝外的屁股狠狠地砸下去，一下两下，愤怒的我不知道连打了老黄多少下。老黄虽然疼得一声声惨叫，却没像平时挨打那样撒腿就跑。嗯？狗窝里边咋还有狗崽子的声音呢？同时我也听到有大狗在吧唧吧唧吃饺子的声音。我纳闷地扔掉烧火叉子，两手拽住老黄的两只后腿使劲儿往外拉，感觉到老黄的两只前爪在使劲儿抓地，明显是在保护里边的狗。被我硬拽出窝的老黄，又死命地钻窝里。

呵，这个老黄难道还懂得像说书人说的那样在窝里藏娇吗？我疑惑地又一次把老黄从窝里拽出来。这次它不往窝里钻了，只是坐在雪地两眼惊恐地看着我，嘴里发出怪怪的哼叫声，急得两只爪子啪啪拍打地面。我感觉老黄就像犯了大错的孩子，在祈求原谅。我从地上拾起烧火叉子，想伸进狗窝把藏在里边的狗赶出来。老黄沉不住气地把身子紧紧贴在我的腿上，好像怕我伸进烧火叉子打里边的狗，它一声声可怜巴巴的哼叫像孩子在哭。它好像在向我乞求什么。我恍然明白，老黄并没有吃它抢来的饺子，它冒犯家规，为的是喂藏在窝里的狗。那么，在老黄的窝里藏着的到底是啥样的狗呢？

我担心被藏在窝里的狗咬到手，就把烧火叉子慢慢伸进去。突然，一条和老黄长得一样的母黄狗从窝里惊恐地钻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刚出生的狗娃娃。我的天呐，这不是东邻李姓人家养的那条和老黄一个妈的母狗吗？按人的排辈说，我家老黄是这条母狗的“哥哥”。那年因为备战，上级下死令不准养狗，成分不好的人家怕因为养狗招惹是非，早早就把狗勒死了。我家的老黄是家里的好帮手，我绝舍不得要了它的命。那么身为“大叛徒”的李家这条狗咋还活着呢？它咋会来到“哥哥”家生娃呢？

老黄见事情败露，没招没落地围着我身前身后哼叫着不停地转悠。那条母黄狗见我没有恶意，只管叼着娃娃低头垂尾地看着狗窝的门。我伸进手摸到窝里边还有三只狗娃娃。我意识到冤枉了老黄，便猛然俯下身，一把将它揽进怀里。我那种心疼愧疚的滋味呀，全包含在流下的眼泪里。

重情重义的老黄，成了一家人心目中的英雄。它在我心里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人。我可怜同情心疼黄母狗和它的四个娃娃们，更加崇敬老黄的仗义之举。为了让老黄的“妹妹”坐好“月子”，我给它们“娘儿五个”在灶坑旁的柴堆，做了个临时的窝。

老黄对“胞妹”的大义凛然，深深地触痛我的心并感动着我，从此它不再是我眼里的狗，我真的把它当成亲兄弟，喂它叫它就像对待人一样。在我心里，好像不管咋对老黄好，也弥补不了冤屈它的一顿暴揍。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每逢家里做好吃的认可自己不吃，也要省下来喂老黄。

在严令打狗的形势下，老黄的“妹妹”是咋躲过来的呢？这是我的迷。我偷偷问过黄母狗的主人，起初李姓人家不敢说实话，见我没有歹意，才敢实话实说。他们实在不忍残杀有身孕的狗，在一天的早晨，那家人给母狗煮了一只野兔子，让它饱食一顿后，老两口突然抄起棍棒，照着母狗连打带吓唬，意思是让它逃命去。母狗的主人说“狗真通人气”，它好像知道主人的难处，和主人亲昵地告别时流下两颗狗泪。母狗主人说狗会哭，那天她眼看着挺着大肚子的狗跑向远方，那种滋味儿就像被撵走的是自己的女儿，之后抱着门框哭了好长时间。但他们老两口咋也没想到狗的命这么大，能活过来不说，还能跑到“哥哥”家坐月子。他们说我家老黄比人讲情义，那些打狗队的人心不如狗心善良。

我忽然对老黄平时的怪癖有了答案。以前，我三天两头发现老黄大吃一顿后会跑出去，用不了多时就跑回来，还会像个饿死鬼一样再要吃的。那时我只是纳闷，也没往深处想。现在明白了，老黄是利用能沁食的本能，饱餐一肚子后，去约定的地点，沁出肚里的食物喂饱“妹妹”。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憨憨的老黄，竟能如此看重一奶同胞之情。在这方面，我感到它的狗性真比许多人的人性强。

从老黄“兄妹”对我的亲昵中，它们懂得对我感恩，每次喂食，它们都对我轻声哼叫着使劲儿摇晃尾巴，还时不时用狗头拱我的前胸，就像人受到恩惠不知道咋表示感激才好。我时常挨个抱起母狗的娃娃，亲亲地顺毛摩挲它们，还掰着鸡蛋喂它们，这时老黄“兄妹”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稀罕抚摸它们的孩子，它们会用怪怪的哼叫声表示对我的感激。

身为“大叛徒”的母狗主人夫妇，怕白天来我家被人看到，就趁着天黑拎着一盆炖鸡来给他们的母狗“下奶”，在他们还没迈进我家门时，正在奶娃娃的母狗突然竖起两耳，汪汪叫几声，蹿起身就用爪子拍门。我开门后见是李姓老两口大感意外。而那条母狗看到久别的主人时，激动兴奋得又是怪声怪气地哼叫，尾巴晃动得就像人在甩鞭子。女主人摩挲着几只狗崽子，泣不成声地说：“我们枉为人，都不如狗啊！”此时的老黄“兄妹”相视而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它们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哼声，好像“兄妹”俩在说着什么。那一刻，我从它们泪汪汪的神情判断，此情此景，它们的心里或许也像人一样的五味杂陈。

没过几个月，逃命的老黄还是没逃过劫难，在野外被枪击中后，最后时刻跑回家，睁着眼睛惨死在我面前。老黄的“妹妹”“满月”后，又被主人连同它的四个娃娃领回家，不久就被获悉的打狗队登门灭杀了，狗主人也被打狗队用枪托子狠狠地揍了一顿。我目睹了母狗的主人被揍得凄凄惨惨。正在我不知说啥是好的时候，我叫李婶的狗主人，疼得咬牙咧嘴地说：“孩子啊，我们挨这顿揍值得！”长大后我时常想起这句话的含义。我想李婶的那句“值得”是对母狗和它的四个狗娃娃而言。意思是说，他们老两口为救“娘儿五个”挨的一顿揍，从良心上对得起它们。

老黄为救自己的“妹妹”和四个“外甥”，不惜违犯家规抢夺饺子而遭我一顿揍，我虽然可以用不知者不为过开脱自己，可是良心这一关过不去呀！我很痛心的是，老黄给我赎过的时间太短了。老黄没有来生，我也不会有来世，我和它再无机缘相逢。看来那种亏心的折磨，我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了。（注：这个老黄和2014年10月13日发表在《北大荒日报》的《是同一条狗。）老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