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5字。
怀念冯德英先生
杨延斌
2022年1月17日晚上,惊闻86岁的著名老作家冯德英先生在青岛病逝。我虽然与冯先生从未谋面,但他的
《苦菜花》却把我引向业余创作之路。打通青岛老干办郭处长电话,一是表明想为冯先生敬献一个花圈,二是想找到冯先生的家人,把我获得读书征文一等奖的《捡来的<</span>苦菜花>》一文转给他们以示怀念。郭处长说:“冯先生有遗嘱,丧事从简,不举行任何形式的治丧活动。他的遗体当天就火化了。我给你冯先生小儿子的电话吧,你把文章转给他就行。”
联系上冯先生小儿子张雄后,我们聊了几句,他简单介绍冯先生说:“我父亲从去年就不会客啦,他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世人。”他看了文章回复说:“杨叔叔,谢谢您。我会珍藏你的文章并转告我母亲。”一个我不认不
识的著名作家,却与我的一生密切相关。因为50年前偶然在垃圾堆捡到他的一部《苦菜花》,受到启发鼓励,由一个原本大字不识几筐的半文盲,通过自学走上业余文学创作之路。一本书能对我如此重要,当听到这部书的作家逝世的消息,心情自然是沉重复杂的。现附上《捡来的<</span>苦菜花>》一文,略表对冯德英先生的敬意和怀念之情。
2022年1月18日于济南
附捡来的《苦菜花》
1970年我十四岁,当时在北大荒,几乎每天上学前后,都要挎着篮子去捡煤核。一天早晨,我在垃圾堆发现一本旧得发黄的书,捡起来一看,已经没有封面,扉页上写着《苦菜花》几个大字,下边小字写着冯德英著。这之前我从未看过那么厚的书,也不知道《苦菜花》就是一部长篇小说。
我正要把《苦菜花》扔进篮子时,从宿舍走出一个披着黄棉袄端着洗脸盆倒水的女知青。她一看我捡起了那本《苦菜花》,便有些神兮兮地凑近我好心地说:“小弟弟呀,你拿的那本书可是大毒草啊,那个看这本书的人被批斗好几次了,昨天又被押走了,说是要拉到各单位轮流批斗呢。你快把书扔掉吧,免得惹事儿!”听口音她是上海人。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随口冒出一句话说:“大姐姐,我不是看,是拿回去点炉子,擦屁股!”女知青听我这么说,轻轻地拍一下我的头,转身走回宿舍。
愣神的我听不懂女知青说的“大毒草”是啥意思,但知道是挺害人的东西。我越是害怕,就越不想丢掉《苦菜花》,便灵机一动,把那本书掖在裤腰带下藏起来。
一听说《苦菜花》是“大毒草”,回家后就把书藏在仓房一个装着黄豆的麻袋里,且深深埋在豆子下。自那天开始,我心里就像钻进一只小兔子,晚上睡着前想的是《苦菜花》,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也是《苦菜花》。我害怕并且想不明白,一本书咋会是“大毒草”呢?我三天两头钻进仓房,把手插进麻袋的豆子里,只要摸到书还在,心里才安稳踏实。
夏秋正是割猪食菜的好时候。我想地里的苞米高粱都一人多高了,藏在地里看“大毒草”保准没人发现。星期天或放学后,我便拿起镰刀,把《苦菜花》卷在麻袋里钻进高粱地,把麻袋往地垄沟一铺,一躺就是大半天。
第一次胆颤心惊地翻开《苦菜花》,我就被那本“大毒草”深深“毒化”了。虽然书上的字还认不全,但我能看懂书里的情节。我明白,《苦菜花》就是讲述农家百姓在抗日战争时期和鬼子汉奸斗争的故事。故事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深深吸引住我,但我就是看不出哪章哪页藏着“大毒草”。我像着了魔,一放学就往高粱地钻。
姐姐见我天天放学出去那么长时间,直到天黑才回家,拿回的猪食菜又不多,就不放心地问我:“走那么长时间能割两麻袋猪食菜,你咋只割半麻袋呢?兄弟,你在外边可不能学坏呀!”
我为了让姐姐放心,悄悄说出在看《苦菜花》的秘密:“姐姐,放心吧,我不会学坏。我和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在看这本《苦菜花》。我看别人净胡说,啥叫大毒草啊,这本书可好看啦,讲的都是打鬼子除汉奸的故事。原来把故事写出来就叫小说啊。姐姐你信不信,以后我也能当作家。我心里有挺多好故事,也能写出小说来。”
姐姐一听,立时眼圈儿就红了,她高兴地说:“弟弟能有志气就好啊!家里人多眼杂,挤挤巴巴也没地方让你看书。你可别贪黑,地里可真有狼!”
我感觉常钻进同一块高粱地看《苦菜花》不放心,怕被人发现,就想到高传宝说的那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天下午放学,我便钻进一条公路之隔的另一片苞米地。可能是为防备有人偷掰苞米,那块地日夜有知青看护。也许是看书心切,我钻进苞米地前,没顾得观察有没有人发现。万没想到,我正被《苦菜花》中的感人情节紧紧吸引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呼小叫大抓贼,我听出有北京口音,也有天津话和上海腔。我猛然想到,一定是我拿着麻袋进地,引起偷苞米的嫌疑。
“盗贼你跑不了啦,赶快老老实实走出来吧,不出来我们就开枪啦。”一声接一声拉枪栓的声响,听着挺瘆人。我没偷苞米,心里倒不怕。但我怕被他们发现那本《苦菜花》,那样也会挨整,少不了先挨一顿揍再被押送学校遭批示众。那个时候被人抓住看“大毒草”可是挺大的罪过。
我听那些人嚷嚷着要进苞米地捉贼,同时判断他们还远在几十米外,便慌慌张张顺着地垄沟向北一阵猛跑。北大荒的地垄有一两千米长,待我钻出地头时,天色已经黑下来。地头是一片坟茔地,幸好我心里老想着书里的英雄们,便壮起胆子躲在蒿草中静观动静。
“手电筒拿来了,道边上每隔十米站一个人,别让偷苞米的贼跑啦!那个贼是不敢往东边跑的,除非他想喂狼!”天越来越黑,捉贼的人在增多,而往大东边跑确实是野狼出没的地方,我是没有胆子去招惹狼的,而且一听有狼就吓得腿发软。
我正想绕出坟茔地时,猛然一抬头,发现不远处有两道绿光在闪动。我以为是真碰到狼了,吓得浑身直发抖,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再一细看几道绿光离地的高度,感觉又不像狼。我就壮着胆子轮起镰刀,把蒿草打出一阵“哗啦哗啦”响声。只听一声声惊恐的怪叫后,绿光闪动几下不见了踪影。
我不经意搅扰了两只野狐狸的安宁,自己也吓出水洗似的一身冷汗。
本以为穿过坟茔地绕着能回家,但往前走了几步,又扑通一声掉进没膝深的水坑里。那是埋死人时挖出的坑,正逢雨季,坑里积满齐腰深的雨水。
回到家天色已经大黑,我见姐姐正在抹眼泪。姐姐一看我浑身被泥水湿透,便狠狠地说:“我还以为狼把你吃了呢,心都揪到嗓子眼啦!你咋回来这么晚呢?”
我顾不得理会生气的姐姐,赶紧把猪食菜倒在屋地,急忙找出那本《苦菜花》一看,书已经被泥水浸泡透了,一抓成了纸浆。让我着迷的《苦菜花》就这么废了,结尾还没看呢。我心疼地哭了好一阵子。
自从五十多年前看到冯德英的《苦菜花》,就有了当作家的梦。我只是一个所谓的初中生,常戏称自己学历不超过一千天,要想成为作家何其难啊!但我信奉“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只有不敢想,没有不敢做。”也自信“有梦想才有希望”。从二十岁开始,我便走上自学之路。
我知道自己文化底子太差,写封信都错字连篇。但我喜欢龟兔赛跑的故事,决心做一只永不歇息的龟,坚忍不拔,默默前行。万幸的是,我汉语拼音掌握得好,给自学带来有利条件。我花一块钱买本《新华字典》,准备一本方格稿纸,开始一页一页翻字典,把不认识的字,难认难解的字抄在稿纸上,注明页码,拼音,字意,半年时间,抄了几十页稿纸。
三十岁前我是锅炉工,班上有两个小时可由副司炉操作。别人休息,我就背字,写字。平时还在兜里装个小本子,看到不认不解的字词记下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查字典,直到背熟牢记在脑子里。上班前抄几首唐诗宋词装兜里,便于上班路上背诵。背过字典,又如法炮制翻成语词典,每天抄二十个成语,班上闲暇背诵,练习造句。有时也有累或烦以致泄气的时候,但一想到看《苦菜花》后的作家梦,想到那本泡烂的《苦菜花》,我就精神振奋,信心十足。
我从1976年至1986年整整自学十年。期间娶妻生子,工作也要强,技术好,同样八小时,我能节省八吨煤,几乎年年是先进生产者。也是摊上个好妻子,我只管自学,家务事她一人干。我不会任何娱乐活动,只一门心思要成为作家,边自学边练笔,直到三十岁那年终于发表作品。而且起点很高,处女作散文《四块石游记》在《黑龙江日报》获奖,第二篇作品《魂归》获《北大荒文学》杂志特别奖。1989年发表的报告文学《好风凭借力
送我上青云》获黑龙江省征文唯一第一名,荣幸地从当时的省委书记孙维本手里接过奖杯证书。同期发表的散文《师情》引起很大社会反响,多次被《工人日报》驻黑龙江记者站在通讯员培训班上,当做自学范例朗读推广。
我二十岁起步自学时,心里就有种暗示,三十岁之前一定成为作家。结果真就天随人愿,三十岁那年应了那句而立之说,成为北大荒作家,十年苦学终结善果。一路走来,我幸得《苦菜花》启蒙鼓舞。不曾想,一本捡来的《苦菜花》和不认识的冯德英,却把我引上了作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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