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鱼事
(2023-05-17 11: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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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情感 |
分类: 原创 |
6000字
稻花香鱼事
杨延斌
在黑龙江生甘南县境内,有个地方叫稻花香,是黑龙江省查哈阳农场一个分场。这里有一条连接查哈阳渠首的人工河,是日本鬼子侵占东三省时期,在关内抓了成千上万劳工修建的,河堤埋藏着无数中国劳工的尸骨。老人们常说在夜深寂静时,能听到冤魂哀鸣。这条流淌着许多故事的河,一直没个正经河名,人们习称它为西大河。
西大河每年冰融河开雁阵飞来,各种各样的鱼就会伴着从查哈阳渠首涌出的水浪顺流直下。河水一来,稻花香多鱼的季节就开始了。人们从见到河水的第一天起,就琢磨着如何能吃到新鲜的河鱼。
北大荒的早春,河水刺骨的拔凉,人要对付水中的鱼,只能用渔网打或用鱼竿钓。我在河岸上看着别人一条条钓上鱼,觉得心里发痒,禁不住也拴了根钓鱼竿。到了河边一坐,却不忍心把弯弯扭扭挣扎的蚯蚓扎在钓鱼勾上。经过好一阵心理抗争后,我一狠心,终于把一条蚯蚓扎在了鱼钩上。说不定是鱼多还是凑巧,我把鱼钩儿甩进河水,不一会儿竟然有鱼上钩。通过拽着鱼竿的手感觉到,有一条不小的鱼被钓住并且在死命地想挣脱。果然,顺着鱼线被拽上岸的,是一条二斤左右会跳龙门的鲤鱼。这下把我高兴的,差点儿一头扎进水里去抱住那条鲤鱼。因为不忍弄死蚯蚓,这次竟成我唯一的一次垂钓。
看着别人从河里一条条地钓上鱼,既眼馋又手痒,心里就琢磨着跟别人去叉鱼。叉鱼,要有把五齿并排的锋利鱼叉,一把能装五节电池的手电筒。有一个比我大几岁的人叫王敬波,是稻花香出名的叉鱼高手,我死皮赖脸地黏上他。向南奔流的大河,向西转向的拐弯处有一座河坝,喷涌而下的河水形成三五米的落差,距河坝一百多米就听到涛声。坝下形成湍急的漩涡,从漩涡涌出的激流迅猛地向下游一泄而去。要叉鱼,必须在水流激荡处守水待鱼。首次跟王敬波学叉鱼,就弄懂了鲤鱼跳龙门不是神话,眼见有鲤鱼逆激流跳过几米高的水坝。鲤鱼外,别的鱼种没这个本事。
夜间叉鱼,得给鱼设个谜局。我学着王敬波的样子,左手握着手电筒照着河水,右手心朝上攥紧鱼叉举过头顶,以便能随时掷出鱼叉。大鱼喜欢逆流而上,越是水流湍急处,逆流而上的鱼就越大。鱼也喜欢光,会把手电光当作太阳。只是鱼们不会思想,想不到逆流而上奔向光明时刻,会有锋利鱼叉随时“嗖”地一声刺透它们的躯体。叉鱼很有趣,在瞪着俩眼看见鱼影儿的同时,鱼叉就得嗖地掷进水中,出手稍迟,鱼影儿就一闪即失。只是我在湍急的水中全神贯注地折腾一个晚上,也没叉着一条鱼。倒是王敬波收获不小,叉中了六条三四斤重大鲤鱼。
虽然叉鱼是快乐的事儿,但叉鱼的人却很少。原因是天太黑,路太远,并且老是有人说有狼有鬼。虽然我拎回两条大鱼(王敬波给的),但姐姐姐夫再也不让我冒黑去叉鱼。姐夫说别因为叉几条鱼而让狼把你吃了。因此,那天晚上的叉鱼,也是我的唯一。
好不容易盼到六月底七月初,人能下河逮鱼了。在河里容易被人逮到的鱼有两种。一是鲫鱼,二是鲶鱼。要逮鲫鱼,就到水里的柳树毛子去逮。要抓鲶鱼,就得到水坝下的石头缝里抠。我常在天高日晒的中午,到水坝下抠鯰鱼。鲶鱼善于藏进激流中的石缝里。
水坝下很危险,若不小心,就可能被卷进漩涡,水性差的人就会被漩涡索走性命。我脱了衣服,溜着河边摸着石头迎着激流弯下腰,两手只要摸索到石缝儿,就用手指轻轻向石缝中试探。如果手指触到软软的滑滑的东西,那肯定是一条或几条鲶鱼。若是找到鲶鱼,不要惊动它,要用手指轻轻触摸鱼体,以便确定鱼鳃部位。只要用食指中指和拇指紧紧地掐住鲶鱼腮部,多大的鲶鱼也跑不了。生活中,人们常以“这小子象鲶鱼抓一把溜滑”,形容人的狡猾和诡计多端。其实鲶鱼在水中的石缝里还真有点犯傻。没准儿鲶鱼在水中被人手指一触摸,以为是人在给它挠痒痒呢。别看鲶鱼浑身溜滑难抓,只要被抠住了腮,任凭鲶鱼身有多滑,也没有了逃脱机会。鲶鱼游在水里人拿它没办法,只要钻进石缝里,就给人创造了能逮到它的方便。
在石缝中抠鲶鱼,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主意。一个中午俩钟头,我用柳条儿穿着拎回家几条鲶鱼是很轻松的事儿。但在抠鱼时,常被石头硌破脚划破手。现在回想起来,在稻花香能下水抠鱼的人还真没几个。别人可能都怕被激流冲进漩涡淹死。我抠鱼也不是都为了吃,是享受抠鱼的乐趣和成就感。
我十六岁那年一个星期天,领着六岁的外甥到水坝下抠鱼时突发奇想,从家里带上铝锅,拿了几个馒头几颗葱一块姜,用纸包了几捏盐几个花椒粒儿,进园子摘了几个茄子。我要和外甥在河边吃一顿鲶鱼炖茄子。那个中午,我在水坝下每抠出一条鲶鱼甩到岸上,外甥就费好一会儿工夫才能把一条活蹦乱跳的鲶鱼抓进篮子里,并且乐得他嗷嗷叫着也象鱼一样活蹦乱跳。抠到几条鱼后,我在河岸边找了一个能点火的坑,再堆砌泥土把锅架起来。半锅水被烧得哗哗滚开时,我把佐料茄子和几条活鲇鱼一锅烩。多年来我会偶尔想起,把活蹦乱跳的鲶鱼扔进翻滚的锅里有点残忍。大概炖了半小时左右,锅里的鱼汤已成乳白色,鱼香味儿也顺着热气直往鼻腔里钻,我和外甥的肚子早已迫不及待了。我扑灭火,把鱼锅端起来将下半截浸在河水快速降温。一锅别有味道的鲶鱼炖茄子,把我们爷儿俩吃得美滋滋的终生难忘。
盛夏时节,北大荒的雨下得很大。雨水涌入稻田,减少了河水的用量。查哈阳渠首的闸门只要一控制,下游的河水就少了,河里的水开始减慢变浅变温,不再激流涌动,整条河开始由浑浊变清澈,清澈到能看清河底的鱼。大鱼已游向水深处藏身,能看见的只有紧贴河底游动的鲫鱼鲶鱼和泥鳅。这时的河水深不过一两尺,浅的只没过脚踝。抓鱼的时间要等到中午太阳最热时,热辣辣的太阳晒在水面,鲫鱼会躲进人的脚窝。这时正是暑假,一到中午头,我会领着外甥去抓鱼。我下河后首先把河水搅浑,从此也体会透了那个“浑水摸鱼”成语的真正意思。我再混水里摸鱼,外甥在岸上捡鱼,用不了俩钟头篮子就会装满。抓鱼很有趣,弯着腰撅着腚,俩手轻轻向躲在脚窝里的鱼捂过去。脚窝越深,藏的鱼就越多。一个脚窝内,如果只有一条鱼,就会是一条三四两重甚至是半斤多重的鲫鱼。如果俩手能捂住几条鲫鱼,肯定只是一二两的鱼崽子。
我在河里越抓越来劲儿,外甥在岸上捡鱼乐得直蹦高儿。我时常会想起当年和外甥提着装满鱼的篮子,乐得屁颠屁颠往家跑的情景。那时的鱼不知为什么那么多,你天天抓,它天天有。好像柳树毛子下的脚窝踩的越多,那些小鱼崽子就越聚越多。整整一个暑假,我天天都能抓十多斤鲫鱼,别说天天吃鱼酱或炖鱼,就是把鱼当饭吃,加上鸡鸭鹅狗帮着吃,也吃不了那么多,就连左邻右舍都吃够了。卖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禁止所有的私人买卖。那时你把东西扔了没人管,如果拿到任何场合去卖,就会有戴着红袖标的人把东西没收。弄不好还会把人带去参加学习班。无奈之下,我就把鱼肠子挤出来,再用线绳儿穿成一串串挂在房檐下晒成鱼干儿。
在水浅时抓鱼,虽然没有被河水淹死的危险,但另一种危险也不可轻视,就是蚂蟥(水蛭)。这种吸血虫是雌雄同体,生命力极强。据说把一条蚂蝗焙干擀成面后扔到水里,不一会儿就会生出若干小蚂蝗。即浅又缓缓流动的河水越晒越热乎,水中就会潜伏着许多蚂蟥。这种嗜血的寄生虫,会在人不知不觉中叮在人的小腿。如果被叮的人没经验,会把蚂蝗拽下来,这样可就惨了。这一拽,蚂蝗会死咬住不松口,就是把蚂蝗拽出来,也会把蚂蟥的头须留在肉中,导致长期溃烂。若发现被蚂蟥叮了,最好用烟头烧蚂蟥的尾部,一烧一疼它就会退出头部。确认蚂蟥的头退出后,再用鞋底子狠狠地抽打被叮处,并使劲挤出瘀血。
到了水稻穗儿快长饱满时,已是初秋,河水开始变凉。虽然排水期的鱼会更多,却很少有人下河抓鱼了。若顺着排水河走下去,会在快要干涸的河段水洼里,发现一堆堆拥挤翻滚着的鲫鱼鲶鱼黑鱼或吱吱叫着的泥鳅。这些没有及时顺流而下的鱼,再没有逃生的机会,只等被成群的田鼠或黄鼠狼吃掉或干渴而死,再就是被人端上餐桌。要是这时发现断流的大水坑,就可能发现上千斤的鱼。
我终生难忘一个趣事。在收割水稻的前几天,连队会把长在田埂上的蒿草以抓阄的方式分给职工,家家得用镰刀或钐刀打一个星期柴火,那时叫放柴火假,且不扣工资。打柴时,在快干涸的排水沟里捞到几条活鱼是很平常的事儿。记得1971年深秋的一个早晨,我去四号地打柴。这个地段最远最偏僻,一说到这块地段,平时挂在人们嘴边儿的话就是狼啊鬼呀的怪事儿。说起狼我是打怵的,但我就是不相信世上真有鬼。不信归不信,到自己的腿真往传说有鬼的地方迈时,心里也直犯嘀咕。四号地北段紧靠一条排水河,此处草深蒿高,是最好的柴火地段。我壮着胆子,顺着河堤上的小道直往西走,越走草越深,空旷的田野越发寂静。排水河两岸被芦苇和蒿草树毛子严密地覆盖着,河底的水溜儿已时断时续。有的断水河段,人已经能行走。而有水的河段一定是个深水坑,我好奇地下到河底走,只要遇到水坑,就想法儿搅和搅和水,确定水坑里有无大鱼。走了好长一段河底,发现断流的水坑里都有鱼,但却没发现有人捞过的痕迹。
看来有狼有鬼的传言真把人吓住了。正在静得我心里直打怵时,忽然从河道拐弯处传来啪啪啪的鱼打水声。循声走过去一看,见这个拐弯处芦苇蒿草很茂密,显得阴森森的有点渗人,霎时间担心起真会有狼啊鬼呀的藏在里边,于是,手中的镰刀就越握越紧。越往前靠近,鱼打水的声越大。待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水坑处,猛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十几米长的水洼里,水已经很浅,各种鱼翻蛋般往水深处游挤。我又惊又喜又犯难:这么多鱼,我自己没法儿弄回家。若被别人知道了,还不得抢疯了啊!我顾不得去打柴,从河边割了一大抱草铺在河底干涸处。我决心守着眼前的鱼,一直守到太阳落山再回家。
守到下午太阳偏西,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有人的动静。我爬上河堤仔细静听,感觉是一男一女在草丛中撒欢调情。这下我真的紧张害怕了。我真怕他们发现了这里有鱼和我争抢。我得想个法儿把他们撵走。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鬼和狼,一阵洋洋自得窃喜后,计上心来。我先仰起脖子对着天,学着狼叫的声音,长长地嚎叫几声。这下,在近百米远处传来一男一女的惊叫声,其间还夹杂着女人哭叫:“有狼!有狼!快跑!你快拽着我,我跑不动了!”这个效果太让我喜出望外了!我强压着开了锅似的心情,又捏着鼻子扯着嗓子怪叫几声。
那对看不见影儿的男女估计吓破了胆,女人的声调变得很惨淡:“哎呀妈呀!还有鬼呢!鬼撵来了!”这下我可捂着肚子大笑了好一阵子,笑得眼泪一个劲儿往外淌。没想到15岁的自己,几声学狼哭鬼嚎的恶作剧,居然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从这天开始,关于狼和鬼的传言中又多了一个版本。传说狼已成精,撵人时能象人一样站起来跑,还边跑边嚎叫着召集群狼。说那鬼也可能是被狼所害才变成鬼的冤魂,要不,鬼嚎咋会像狼叫呢。这些有鼻子有眼儿的狼鬼传言,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乎其神,越传越被人们信以为真。我作为狼和鬼传言的始作俑者,更坚信人世间只有狼没有鬼。
太阳落下西天前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把发现可能有几千斤鱼的事儿说出来,本以为姐姐姐夫会惊喜,没想到姐夫象没听见一样,只是坐在炕沿吧嗒吧嗒地抽烟。我感觉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就试探性地问姐夫是否哪儿不舒服?姐夫轻轻摇着头开了口:“今天团里开紧急会议,出大事儿啦,说有架三叉戟飞机在蒙古的温都尔汉掉下来。晚饭后连队要连夜传达。”听姐夫说出这个震惊消息,我心里生出莫名慌乱。
我跟姐夫走进大食堂,昏暗的灯光下黑压压挤满了人。往日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肯定是人声鼎沸。但今晚上除笼罩着旱烟的烟雾外,只能听到人们的喘息声和稀稀拉拉的轻咳声。当连队指导员宣读完中央文件时,拥挤着几百号人的大食堂里,虽然是那么狭窄的空间却鸦雀无声。可见这个惊天的政治事件对人们的心灵震动有多大。之后,连指导员讲了几句关于紧急备战的话就散会了。
我跟着姐夫到了连部。只听他们几个连领导说,不管咋样,这是个大胜利。明儿个让食堂炖几锅肉,弄几百斤烧酒,让大伙儿庆贺庆贺。没想到此时的电话铃响个不停。电话是营部和团部先后打来的,意思都是要征调连队猪圈里的猪。仅有的几十头猪还满足不了上级的需求。正在指导员和姐夫犯难间,我说出了白天发现那些鱼的事儿。连指导员高兴地一拍桌子:“太好了!雪中送炭,饥中送粮啊!我先奖励你!”连指导员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珍藏着的上海奶糖,“这是我回上海探亲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吃。都给你!”他和我姐夫低声嘀咕了几句后又说,“跟你姐夫回家多穿几件衣服,然后回来。你带我们连夜去逮鱼行吗?别到嘴的鱼再让人家弄走了!”
等我回家穿上棉衣回到连部,见连队的28拖拉机已经突突地响着等待出发。在拖拉机的车厢里站着十几个背着枪的武装战士。拖拉机一路颠簸着,二十多分就到了要捞鱼的地方。河堤上有几道只有狼眼才能发出的绿光。当拖拉机的灯光和狼眼发出的绿光远远地相遇时,我心里还真怵怵的有点儿发颤。尽管有这么多人,但与狼眼发出的绿光一相遇,还是感觉头发一炸一炸的。连指导员命令背枪的战士对着狼放了几枪。枪响后,绿光不见了,大伙儿拿着手电下到河底。水坑中的鱼一见到光亮,开始挣扎游动跳跃,有几条被狼叼出水面的大鱼,躺在水坑边试图逃回到水里。大伙儿看见这么多鱼,个个都来了精神,有的忙活着堆柴点火,有的准备水桶麻袋和绞网。大伙儿穿好水裤后下到水里,齐心协力地围剿水里的鱼。
水坑里的鱼远比我估计得要多。大概一个小时后,车上的几条麻袋都装满了(麻袋带少了是他们原本不全相信我说的话),只得把没装下的鱼往车厢里胡乱仍。大一点的鱼被捞得差不多了,剩下斤巴重的小鱼就顾不得要了。大半夜的这么容易捞到上万斤鱼,大伙儿对我的态度比来时热情多了。我也洋洋自得有点儿理直气壮了,说话的声调也高起来。所有的人都喜出望外,在回连队的路上,大伙儿的歌声一直不断。
第二天武装连上完早操后,连指导员宣布当天中午请全连吃顿鱼。大食堂一大早就忙活着宰鱼洗鱼烧火炖鱼。上万千斤的鱼,几百人一天也吃不完。连队决定给每户职工分20斤。整整一个上午,全连都在热热闹闹洗鱼炖鱼分鱼,除三五成群议论飞机摔死人的事,就是关于我的话题。主要内容是:这个15岁孩子的胆儿咋那么大,那个地方有狼又闹鬼,他咋不知道害怕呢?还有人直接问我:你看见狼和鬼了吗?鬼是啥样子的?
问的人多了,我心里觉得好笑,就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啥鬼呀神呀的,都是活人在捣鬼!”这一句由衷的话让听者更蒙门儿。竟有几个人嘀嘀咕咕地说:这孩子,准是让狼和鬼吓蒙了,竟说些胡话。不管别人咋说,一直不信神不信鬼的我,却与这次闹鬼的传言有着直接关系。每每想起,就想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