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的滋味儿
(2019-10-05 14:48:28)分类: 原创 |
散文。4530字。
心疼的滋味儿
杨延斌
心绪这个东西很奇怪,有些时候,身处欢喜快乐的场面,你却不一定高兴得起来。俗话说这就叫合不上拍儿。比如今天眼见一家人,在高高兴兴地庆贺大外孙十一岁生日,我自应该融入其中,幸福着家人的幸福才是。而我却在默默看着一家人分切生日蛋糕的快乐情景时,脑海中晃动着女儿出生时,那种火烧火燎般令我心焦心疼的情景。
真是感觉时光如梭。一晃,独生女儿已经三十六岁了,且已经是仨儿子的妈妈。女儿和仨外孙的生日都在六七月间,所以,不管他们哪个过生日,我都会自然想起女儿出生前后那段折磨人,让人心疼而惶惶不安的时光。
我心里曾经多次这样想过:一定要把自己曾经眼看着亲人遭受疼痛折磨时,那种无助无奈的心疼是个啥滋味儿,告诉人们。
毋庸讳言的是,女儿注定要成为我和她妈这一辈子的冤家。在她妈妈怀胎开始有胎动时,我便时常把耳朵贴在妻子肚皮上,探听胎儿在“宫殿”折腾出的“嘭嘭嘭”声响。怀胎五六个月时,只要我把手一放到妻的肚皮上,胎儿便把妻的肚皮弄得“咚咚咚”。只要一感觉到孩子的胎动,我便细心倾听胎儿在自己的宫殿里,把妈妈的肚皮擂得踹得响不停。这时,我便感觉和妻创造的这个新生命,好像能感知到我的存在一样,在和我做着隔世互动。
小生命好似急着早点儿出来。而我们既希望孩子快快来,又怕孩子真的性子急,不足月而来得太早太快。那种复杂心情,只有经受过翻江倒海般妊娠折腾的女人,目睹并陪伴了妻子十月怀胎历练的男人,才能体会到。那时,我虽然还不知道正在孕育着的小生命,是女儿还是儿子,但对这个即将闯入我们情感世界的小生命,有着殷殷期待和莫名的好奇和揣测。我在想象着这个即将出世的小冤家,长得黑长得白?是漂亮还是个丑八怪?是把我们两口子的优点集合在秉性血液里,还是把我们的面相缺点都展示在一张脸上?我还时不时假想着,孩子出世后的声声啼哭,会不会像小喇叭那样清脆响亮。
妻子在没怀胎以前,身子是挺灵巧的一个人。那时,她是浩良河化肥厂篮球队女队队员,只要她一到篮球场上,便拍着篮球左冲右撞地躲闪腾挪,仿佛身后有夺命的狼狗在撵着她奔跑。但怀了孩子后,她的体态举止,却渐渐笨拙得像慢悠悠懒洋洋的国宝熊猫。
北大荒的三四月份,正是春风不太温柔时的融雪季节,怀胎六七个月的妻子只要走出家门,我的心就开始提溜起来。尽管时时嘱咐她要在上班的路上,走有冰雪的路面时要小心谨慎,但她还是今天跌个趔趄,明天摔个腚蹲儿,弄得怀胎不足七个月,就住进职工医院保胎。在她住院的四十五天里,我天天胆战心惊,坐卧不宁,心里忍受着惶惶不可终日般隐隐作痛的滋味儿。
民间有个“七活八不活”之说。意思是说孩子七个月生下来能活,八个月生下来可能活不成。岂不知,我当时可恨死这个“七活八不活”只说了!
妻子住院保胎时,正是怀胎七个月。从她一住院,这个“七活八不活”就开始日日夜夜折磨着我,还伴有时来时去的心焦虑,心口疼。那个难受的滋味呀,你还得在亲人面前,隐藏起自己的担忧和心疼,装作毫不在意。换句话说,你不能表现出一点儿负面情绪。当时我最感慨的一句话是:世上最让人心疼的事儿,是在亲人经受磨难面前,假作心里不疼!
当时,在同一病房保胎的还有好几个人,因为都是本厂职工,大家时不时常开类似的玩笑:假如在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一个时,你保哪个?这就像小品演员胡编的那些绑架人折磨人感情的小品一样,“假如你妈和你媳妇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说实话,我痛恨这种残酷而无情的“假如”!因为不管是谁吃饱撑得和我开这样的“假如”玩笑,我的心里就会“咯噔”疼一下。那种疼啊,感觉就像眼前真要失去一个亲人似的。所以,从不骂人的我,只要一听有人与我开这种“假如”玩笑,我就有恨不得揍他个鼻青脸肿的冲动。
天下事,有时就是那么奇怪,你越是躲着什么,可能什么就越会找到你。妻子保胎住院到六月初,医生就真的把我叫到诊室开始“假如”。在还没有开始“假如”之前,我还有幸得到短暂的慰籍:因为要找我进行“假如”谈话的妇产科医生,正是浩良河化肥厂医院里最好的助产师沈医生。
我在没进沈医生诊室前,两条腿就开始发软,心里也感觉发颤。尽管极力想装得镇定一点儿,但在尚不炎热的北大荒六月,淌在我脸上的汗珠子,显示出我心里的慌乱。我常常想起,当时那种下意识把右手捂在胸口的样子,一定会让沈医生感到可笑亦或可怜。
沈医生对我的“假如”谈话就是那么直率而残酷:“你的孩子是坐胎,你妻子有心脏病,生产时可能出现的危险,你得有思想准备。现在有个严重问题,需要你表态和签字,就是一旦母子有生命危险,孩子大人你要保哪一个?”沈医生严肃的面孔和眼神儿告诉我,我必须迅速作出选择,否则,她就不能和我继续进行必须的“假如”谈话。
沈医生眼看着我选择了保大人后,又继续和我进行一个个“假如”。可是,当我把“保大人”的话说出口后,心里立即就感觉到对不起还没谋面的孩子。因为,如果沈医生的“假如”真发生了,我等于残忍地舍弃了孩子的命。尽管只是“假如”,但这对孩子也太不公平!这样一想,我便感觉心里猛然一揪,两眼的泪就一涌而出。
“嗨,我还第一次看见像你这样的男人呢。不过请你相信,我是个老妇产科医生,不到万不得已,我谁的命也不要!”沈医生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被我感动了。而我听了沈医生接下来的“假如”,满头的大汗就撵走了两眼泪珠。她说“你媳妇有心脏病,胎儿长得挺大,不能顺产的话就得剖腹产。那样的话,有引起大出血的可能。医院里没有血浆,你得想尽办法找几个对血型的人,在产房外等着。哎哎哎小杨……….”
我一听“大出血”的字眼儿,骤然感觉心房发紧,慌慌乱乱并且有一阵绞痛袭来,脑袋感觉嗡地一下后便开始昏昏沉沉,两耳感觉就像天上响起轰隆隆的闷雷声,呼吸也感觉闷而气短,眼前也似模模糊糊。我一屁股坐在地下。
三步两步蹿出诊室的沈医生,手拉着一个姓韩的护士进来。她们一左一右把我拽起来,扶我坐在椅子上。当时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沈医生面对我的狼狈样子,反而挺开心似地笑起来说:“小杨啊,我只是说假如嘛,看把你紧张的。要是男人都像你这样心疼媳妇孩子就好了。不过呀,难产和大出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你心疼归心疼,该做准备的还得准备。”
我回到病房,面对妻子的问话开始撒谎。我极尽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但这时,我似乎也顾不得有人没人,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肚皮(因为左手离着心近)。我想在孩子来之前,再仔细感受感受孩子的胎动。说实话,也是想借此磨蹭时间,掩护着自己想出如何解决血源的主意。最后打定主意:这么大的事情,必须求得领导和组织帮助。借着上厕所的幌子,我急步溜进院长办公室,给车间的孙景先主任打了个求助电话。
“延斌,你告诉我血型就行了。小陈有心脏病,你回病房继续装得像啥事儿也没有。我组织好献血的人,今晚就在我家等着。但不管多晚,你就把电话打到我家里。你放心,离医院那么近,误不了事儿!”孙主任家和厂医院,只隔着一栋楼。他组织五个人等在家里,准备随时给妻子献血。这个无价的情谊,我一生必须牢记在心。同时也感慨到,在我们这个社会,一个人或家庭,只有遭遇困境时,才能切身体会到能依靠组织和摊上个好领导有多么的重要。这是后话。
沈医生说妻子即将生产。我一算,她怀胎才八个半月。那个“七活八不活”的传说,又钻进脑子里开始折磨我。我心里时不时埋怨孩子:我的小冤家,你还不足月,咋就这么着急要出来呀?
病房里,孕妇们的痛苦呻吟此起彼伏。有的孕妇疼得呼天喊地叫爹叫娘要死要活,对着丈夫手抓嘴咬疯疯癫癫胡折腾,嘴里嘎巴溜脆地骂爹骂娘骂八辈祖宗。其中有个女人的一声“疼死我了,我不想生了,我不想活了”的叫喊声,好似撕心裂肺,听得我心里一阵阵感到发冷发瘆。可是妻子从不叫喊或呻吟,住院一个半月了,她没让痛苦从嘴里冒出过一次。我心里明白,眼下已经临近生产了,她一定很疼。可一直到躺到产房的床上,直到孩子降生,也没听到她痛苦的喊叫声。我心里琢磨过好多次,同样是女人生孩子,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这些年,我最想告诉大家的是,浩良河化肥厂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与别处医生有个最大的不同。她们要求丈夫进到产房,亲眼目睹妻子分娩的过程。我牢牢记住了沈医生的话:“让你看着媳妇生孩子,就是要让你们男人知道,女人生孩子是多么的痛苦。做母亲有多么的不容易!”
我还记住了妻子进产房时的细节:我把她搀进去,帮她躺在产床上后,本想回到病房拿水杯。
沈医生或许以为我要回避,便一把揪住我的胳膊,严肃地看着我说:“小杨,你不能走,就老老实实在这儿看着!”沈医生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严厉。她话音里传递的意思是“你不想看也得看”!
我估计,能在医院里亲眼看着女人分娩过程的男人不会太多,因为绝大数医院似乎忽略了这一点。我主张并很赞同,应该让男人亲睹女人分娩的痛苦甚至是残酷。因为面对妻子分娩时的磨难,你瞬间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负疚感,会想到一定要对得起这个女人,会想到一定要把眼前的磨难讲给孩子听。而且,你也会触景生情,联想到母亲生自己时的痛苦情景。我觉得,让男人们经历这种现场教化过程是很有必要的。
我的女儿是坐胎,她脱离“宫殿“来到人世时,先让我看到的是她的小屁股,而后是两只胖乎乎有点儿圆溜溜的小脚丫,最后露出的是突出一大截的脑门儿。最使我不能忘却的是,还没等医生拎起她的两只小脚,准备头朝下提溜起来,拍她屁股两巴掌,她却自己睁着两只黑琉琉一般的大眼睛,接着就“哇哇哇”嘹亮地哭起来,产房里就回荡起她响亮的“哇哇哇”声。我感觉女儿的哭声,比小喇叭还响亮。女儿的哭声节奏明快而短促,我一听就知道了她是个性情爽快而急躁的丫头。沈医生笑着松了口气,高高举起的巴掌,没落在孩子的屁股上。女儿出世后,首先用响亮的嗓门儿哭出一个道理:会哭的孩子不挨打。
那年是己亥年。女儿很对得起猪的属相,还没出产房,她就把右手的大拇指塞进了圆嘟嘟的小嘴里。这意味着,女儿生来就是个“吃货”。我见胖圆了的女儿体重八斤半,便想起平时给媳妇买好吃的时,她常说的一句话:“这可不是我嘴馋啊,是肚里的孩子要吃!”还真是的,在肚里的这个懒猪馋猪,把她妈平时吃的好营养,全变成自己身上的肉。不用说,从“宫殿“里坐着出来的女儿,是个懒猪无疑。有句老话说“坐生娘娘立生官”。我家“娘娘”从出生那个时刻起,就成了我们两口子的“娘娘主子”。我们转换身份的时间,定格在1983年6月5日凌晨1点47分。
女儿响亮的哭声,让所有的“假如”成了假如。心里升腾起的幸福感,一时弄得我嘴上发瓢,不知说啥是好,便随口冒出一句:“生男生女都好说,可这孩子咋长这么丑啊?看看脑门儿突出一大截,以后不用买雨伞了是吧?”
沈医生瞥我一眼说:“这你就不懂了,孩子是坐生,脑袋没受挤压刺激,放心吧,满月后脑门儿就长回去了!”
女儿还真像个“娘娘”,大热的夏天,连老天爷都陪着下了一个月的雨。本来该闷热的底矮小板房里,一个月里都凉凉爽爽。可是到了女儿满月那天,雨便停了。歇了一个月的太阳,也红着脸出来了。
妻子从怀胎到完成分娩,是一种在折磨着,痛苦着,幸福着的人生经历。我陪伴着妻子怀胎的历程,亲睹她遭受孕育后代的折磨,并和她一同痛苦着,幸福地期待着。我很感激沈医生给我创造了目睹妻子分娩那种揪心而幸福的经历。这个过程,让我体会透了,面临亲人的磨难痛苦,那种吊胆揪心,心里疼而不能说出口是个啥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