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上的疍人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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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沈从文曾描述沅水上摇船人在夕阳下唱的橹歌,是使灵魂轻举永远赞美不尽的歌;我心虽向往、但至今无缘湘西,想象的兴奋点,不觉移至家门口的韩江,因为其古来也有浮舟的民族、足引我作辽远的冥想——设想昔日夕阳也把城头的雉堞与江岸镀上金色、密匝匝的篷船阵正升起炊烟,天,有浑黄的光,水,有浮动的霭,那拢岸船的歌,也有音有词有节,回旋在古城墙根、湘桥下、潮汐地……
唱橹歌的是一个迷雾般的民族,水上来、水上去;
可是,一个没有土地、室庐的水上族群如何生存?我记得年迈的外祖母说他们是“水流柴”,捕鱼食、随流止,男未婚,船头种一盆草、女未嫁,船头种一盆花,以歌嫁娶;此外,我再没有一点关于它的感性知识,不过小时,看溪中驶篷船,便揣想舱里一定有位美丽少女英俊少年,常望得眼脖酸、仅见船夫灰黑脊梁,只好把盆花盆草的联想寄存心里,以致多年后在汕头乌桥下、看到大年前满河的船船都载着鲜花,竟兀自吃了一惊……
“水流柴”是疍家人、一支粤东河海的古老船民,如不是书籍的一丁点记载,我几不知家门口这条大江、橹歌曾唱过几个世纪!虽然外祖母讲的赤脸魁梧的疍佬、健壮丰满的疍妹早已不见,但地方志写得明明白白:潮州疍族有麦、濮、吴、苏、何五姓,地名也佐证:循着这条江,意溪有疍家巷、庵埠有疍家围、澄海有疍家宫,甚至上游的丰顺也有疍家湾;很明显,韩水古昔曾是疍人故乡:出渔、收获、归锚、主妇、儿女、炊烟。
那时,韩水之上一定回荡着摇船人的催橹长歌,从湘子桥、凤凰洲、蔡家围、北阁下峦洲塔,到上游的程江、下游的澄海诸溪,这歌也许叫水调、码头调、或其它什么调子,至今还流传在书上、民间,你听:
“亚妹生成水流柴,水流无家处处家。
绿叶脱去沙上挂,总是有命难发芽。“
“天上月娘圆又光,好女出嫁爱新郎。
同甘共苦过日子,出渔平安鱼满舱。 ”
“共妹顶竿不觉远,金乌西坠入河汊。
妹端白饭红霞落,哥捧白酒酌金花。”
真是质朴神妙、入情入境,难怪古来疍歌曾唱遍南粤的江河湖海;我想:它如经疍佬、疍妹唱以软语潮音、配一把轻灵鱼笛,动听处该不让于湘西沅水上花帕苗的橹歌吧!
但这支族群后来惨遭残暴的楚威王杀戮、从此流散闽粤江海,受海盗驱掠、渔霸欺压歧视,“耕水渔鱼多子女,兄弟姐妹围破船。”漫长岁月的贫苦生活在橹歌中质朴表现:“六月日头红,渔工打鱼在海中,一尾鱼虾一滴汗,滴滴血汗饲别人。”
古人常吟诵当年疍家船装点的潮州美景:“蟹舍鸬庄画不如,棹讴声出暝烟虚。”“东西弦管两纷纷,闽粤新腔取次闻,不隔城根衣带水,马头歌调送行云。”可是清代的六篷船已非采珠捕鱼之船,健康劳动的疍妹被妖娆招客的珠娘取代,绮丽奢华返映着封建末世的回光返照、以及疍族——一个在历史的争战中落败民族的穷途末路;民国初年,随着末世繁华的崩溃、经济的转移,疍船也走到离散境地:橹歌,在经过漫长的岁月后,终于在韩水上沉杳、消失……
“五姓民,随水流。”水,是善忘的,记不住当年疍人叱咤江海的雄风,摇船人像水流柴一样无土无根,水生水长、水漂水逝;据说当年许多疍民早散入潮州民间,为佣作保,今天,你、我、他,潮州人的血统,无疑融入了古越的血液;沿海渔民新村也表明:海疍上岸、有了家园土地、历史翻开新一页;而作为一支自古居留粤东水上的民族、逝者如斯,结局既是欢欣的、又令人惆怅、叹息!
佚名
可以想象:当最后一个疍民弃船上岸,那古城下、密匝匝的篷船阵间、带着宛转的吴越音韵的催橹长歌,也便终结于书本上、消失在八百里韩江的历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