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百忍:《大学》“八目”的治国、平天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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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八目”的治国、平天下(上)
施百忍
大家知道,孝、悌、慈是治国很重要的一个理念,这与古代的“家”有一定的关系。从古典到现代,虽然家从“大”变成“小”,但它的精神始终不变。然而,从家到国再到天下,所涉的范围在不断扩大,这就需要我们具有相应的视界,否则只是狭小。有时,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做相同的事,效果也不一样,这是气场不同。或许,读书的快乐就在于将文本的描述转化为自身生命的气场。有时,我们自以为很认真很努力,其实只是误读,就是陷入了思想的困境。打个比方,思想从一个点开始,推进这个点,形成一条线。此时,若还有另一条线,则构成一个面,但也容易片面。若再加入第三条线,则构成一个空间,即如下面讲的“絜矩之道”。照理说,这一思维模式呈现了立体结构,已经很圆融了,但到了庄子的时候,却回到了原初的无思维。我的理解是,我们既不能以我们的理解来看古人的论述,又要在看古人的论述时形成我们的理解。
如何找到入思的点,庄子说鲲化成鹏,鹏徙于南海,击水三千里,乘着飓风盘旋直上九万里。鹏离开北海时,飞了六个月到达南海歇息。鹏在迁徙时,与其它生物一样呼吸吞吐。然而,鹏在九万里的高空看天的颜色,与我们从地上看到的天的颜色一样吗?鹏在我们看到的无有边际的天上又看到了什么呢?我以为,当我们在格物致知时,好比南海之鲲,需是不断沉潜,知至之后,更需诚意正心,从鲲变成鹏——修身。而后,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不断飞升中,生命流美的气韵自然流露。其实,鹏从上往下看,与我们从下往上看,看到的天一样是苍苍无际。因此,从现实的眼光看虽有高势位或低势位的区别,但《大学》的目标在培养我们从内心看:在修身时看到平天下,在平天下时看到修身,这是“士气”。
无疑,天下比国家更进了一步。处在天下的层面,人己关系应当如何处理?《大学》以为,须从治国入手。其实,从修身、齐家、治国到平天下,是以生命的本然为模型,并以身、家、国、天下来使他们织成一致。生命的本然,《大学》以为在诚意、正心。其中,贯穿了“七证”的心法。这使我们从不同的层面上得以开阔胸襟,磊磊落落地体察大学之道。
第一节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xié)矩之道也。所恶(wù)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wù)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lù)矣。
《大学》明确指出:“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这里,指出上下、前后、左右几种关系。显然,这是一个三维空间的直角坐标。如果我们以《中庸》治国“九经”来看这个坐标,“修身”则是这个坐标的原点。另外,上下关系的有:敬大臣、体群臣。前后关系的有:亲亲、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左右关系的有:尊贤、怀诸侯。当然,这只是一个思维的框架,现实更复杂,变化也更快。复杂与变化,考验着思想的敏锐,但再敏锐的、再前瞻性的思想,也要有基本的框架。
根据《中庸》观点,处理好以上三层关系,国家才能和平。如上与下的关系:礼敬大臣,遇事就不会迷惑;体念群臣,则基层官员就有工作积极性。这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领导团队。又如,君主与亲人、百姓、百工、远人(商人)的关系,主要为引领,因此是一种前后关系。这样,关爱亲人,叔伯兄弟就没有怨情;视民如子,百姓就充满积极的力量;劝勉百工,钱财物资就充足;善待远方来的客商,四方的客商就来云集。再如左与右的关系:尊重贤者,道理就不迷惑;交好诸侯,就能在天下树立威信。简单地说,在上者对上下、前后、左右的关系都能“摆平”,就叫絜矩之道。
“摆平”有二义:一、指处事不偏向;二、击败、惩处。显然,无论《大学》或《中庸》,所指均为第一义,即处事不偏向的中道。再则,无论是孝悌、恤孤,还是治国“九经”的动词:“敬、体、尊、亲、子、来、柔、怀”,都辐凑向“修”的中心。修什么呢?《大学》所指在诚意、正心,《中庸》所言在智、仁、勇三达德。如果我们顺着中心往外看,“絜矩之道”告诉我们的是:居中的人内以修身治国,外以友邻交邦,所走的路子为王道之政。若居中的人主张以击败、惩处调控上下、前后、左右的关系,虽然也能因其个性强烈、武力威猛而侵略吞并他者,但这是霸道之政。王、霸之别,全在诚之与否。
这样看来,王道最好,霸道最坏。但王道虽好,却最难。其中,不在于武力吓人,而在于“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能否修身为本。当王道遇上霸道时,即使修身如孟子也会发出感慨:“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1]”这对于还可以通过“无言”来示教的孔子时代[2],孟子时代的社会风气似乎往下滑了一截。虽然,我们不能否认辩论有让事情更加透明的可能,但论辩双方要有向善的前提。否则,论辩要么沦为恶俗争吵,要么成为勾心斗角,这都是缺乏诚意所致。吊诡的是,话说得越多,道理讲得越白,事情的转机越是渺茫。或纵横捭阖,或狡诈欺骗,终于,因不能“明明德”而斗争、战争。
接着,文中再次引用《诗经》的句子以旁证絜矩之道。“《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这句诗出自《诗·小雅·南山有台》的第三节。诗的前两节说在上者是国家的基石和荣光,随后赞颂君子的快乐,是因为爱民如父母。后面两节,主要为祝寿辞。这是正说。《大学》引用这句诗,是想说明“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这至少提醒了在上者如何在拥有社会地位与公共资源的同时,努力于实践与平民之间的平等。尽管,不齐乃物之情,但在上者存心如此,事情就有了好转的动因。
“《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这是《诗·小雅·节南山》的句子。这是一首讽刺周朝执政大臣尹氏为政不平,用人不察,裙带是亲,导致国家危殆的诗。这句诗的大意是:终南山,最峻险,乱石堆积人难攀。尹氏太师势显赫,人民都在把你看[3]。这是反证。《大学》引用这句诗,是想提醒“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辟,僻,言行偏颇。僇,戮,杀戮。意思是说有国的人不可不谨慎,言行走偏,就会被天下人所弃。
综合上所述,要旨在指出在上者须具一颗理解同情的心:孝悌、恤孤,继之以“絜矩之道”:治国、平天下。然“治”非整人,“平”非铲平,而是以廓大胸襟,至诚之意,仁爱之心实践王道之政。“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若非以“修身”为本,小则心性遮蔽,大则霸道战争。可以说,转运之机,不在争辩斗胜,而在人人得一平安的心。
第二节
有国者在什么地方需谨慎?《大学》接着引《诗·大雅·文王》说:“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这是说“殷商未失民众时,行为也能配上帝。殷商兴亡应借鉴,永保天命不容易![4]”这个提醒,在“诚意”章的“作新民”早已论及。这个地方再次提醒,可见越基本的、越常识的,越容易被人忽略。但这里已经从“作新民”上升到“平天下”。试想,如果不能改变自己,天下又如何能平呢?必须注意的是,《大学》通过诚意、正心的修为,培养了人的情感,扩大了人的心胸,而有了“天下”的观念。儒家讲“天下为公”,公,是生命的通透,是超越了个体而与每个生命相关。例如,白居易《琵琶行》写了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技艺和不幸经历后,接着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就超越了个体而与每个生命相关。虽然,这是文学上的通,但有助于我们理解《大学》在“絜矩之道”后再言历史的用意。
有鉴于史,《大学》总结出“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的历史经验。此时,平民与国家是平等的关系,然平等的前提,是以道化成天下。如楚汉相争的时候,刘邦用张良、陈平之计,在进兵追项羽之时,又使韩信、彭越为其所用,然后再经过一番部署,刘邦终于联合各诸侯把项羽围于垓下。十面埋伏与四面楚歌,瓦解了项羽的军心,使项羽误判汉军尽得楚地,全军溃败,被汉军斩首八万,而项羽亦自刎乌江。然刘邦以礼法葬项羽。一切收拾完毕,回军定陶,刘邦骑马入韩信军中,夺其军。之后,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为皇帝。刘邦三让而受,分封天下,都洛阳。另杀叛将王驩(huān)。有一次,刘邦与诸将论得天下之理,坦言道:“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5]”楚汉相争,为秦末继陈涉、吴广起义之后的二雄对决。是马上夺天下,非马下治天下。刘邦虽非以大道而以计谋得众,但就刘项二人的品质而论,韩信却道出了其中的玄机:刘邦虽不善带兵,却善于御将。项羽表面上虽勇悍仁强,实际上却兼有多重缺点,如匹夫之勇、妇人之仁。这主要是项羽身在王位,却不懂得任属贤将、封爵功臣。因此,项羽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所以看似强大,实际将很快衰弱[6]。
接着,由道及德,推出君子首先要谨慎于德行。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也就是说,只有德行才能容众,才能获得正义的支持。“得众”的背后,是“有德”。“德”虽然“有”,又有多少人愿意去“明明德”呢?应当说,有形的土地和钱财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若一个社会过于注重钱财和土地,功利主义就会像一把锋刃杀人于无形。
如汉朝的飞将军李广,讷口少言,富有儒家木讷的品质。一生爱好,只有射箭。自结发就和匈奴作战,大小也有七十余次,六十余岁时,仍力请追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但因军队没有向导,迷了路,耽误了和大将军会合的军期,不堪与有术无情的刀笔之吏对簿,再经历一次“当死,赎为庶人”的屈辱,遂引刀自刭。李广死后,手下将士们全都哭了,百姓闻之,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年老的年轻的,一律为他流泪。最后,司马迁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来赞颂李广人格的伟大[7]。显然,李广之死,与武帝一朝的穷兵黩武相关。这当中,在上者以其罕有的霸气推行竞争垄断,战争吞并而风光。但居下者如李将军李广,虽质朴得像个乡巴佬且又不善于表达的正直人,却因质胜于文的内因与功利主义造成的不平等而沦为霸道的牺牲品。因此,有德、有人、有土、有财国才能治,若置换“有德”成“有武”,则有人、有土、有财就成了武力侵略或征服奴役了,这将令人心存不平,社会不稳定,战争成常态,生灵涂炭,夫复何堪?
进一步看,从历史中获得经验是相当宝贵的,如何不重蹈覆辙地尊重每一个生命?需谦下正视“德者本也;财者末也”的问题,更需看到“外本内末,争民施夺”的恶果。为何在治国阶段却不断出现一些常识性的错误呢?可见一贤难求。若回顾前说,便知一名学子在经历了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的修习后,也就建立起“必使无讼”、“心不在焉”、“知恶知美”、“宜其家人”的人文关怀。这样,在治国的关键点上他才有扎实的基础去实行“絜矩之道”,去遵循“德本财末”。否则,将因忽略根本重视末节,使百姓陷入争相施夺的梦魇。
因此之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这是说在上者贪得无厌,把百姓既有利益占为己有,百姓就背离散去。相反,在上者好善乐施,厚往薄来,不与民争产,百姓就拥护他。“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所以说,言论以违背道义的方式说出去,也会以违背道义的方式传回来。例如,孟子欣赏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但更欣赏“禹闻善言,则拜”。大舜则更进一步,由于大舜的虚心,而使他能够将别人的智慧变成自己的行动,最终是通过善行来分享别人的善言[8]。“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是说货物以违背道义的手段得到,也会因违背道义而失去。这从历史与现实中因腐败而受惩的诸多事例中可以看出。
一个不容忽视的规律是《书·康诰》中的一句话:“惟命不于常。”天命只会赋予遵循它的人,而不会固定照顾某个人。“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行善就获得,不行善就失去。另外,楚国的史册《楚书》说:“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这是说楚国把善人(贤人)看成宝中之宝。舅犯,晋文公的母舅狐偃,字子犯。骊姬乱晋时随重耳流亡在外,后来在秦国的帮助下重耳回国继位为文公。他说:“流亡的人没有什么珍宝,仁义亲情才是珍宝。”这三句引文,是很厚重的史实,旨在阐明“德本财末”的观点。
【注释】
[1]《孟子·滕文公下》:“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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