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百忍:《大学》“八目”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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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百忍
前面讲明“格物”、“致知”,最后指出“修身为本”。身如何修?莫如“身诚”三步骤:诚意、正心、修身。本篇讨论“诚意”。
第一节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wù)恶(è)臭(xiù),如好(hào)好(hǎo)色,此之谓自谦(qiè),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yǎn)然,揜(yǎn)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pán),故君子必诚其意。
1、毋自欺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毋自欺”是简单,也最难。可以说,世上没有一个人笨到愿意欺骗自己。反之,个人常要防范受骗于未然。然而,即使个人做得再好,若他人不好,大环境不好,也难免不受其患。再则,若他人不好,大环境不好,个人若再不做好,也就把仅有的一点希望都化作乌有。如何在恶劣的环境里建立适当的人己关系,《大学》指出要净化心意使之有信。但在一般的情况下,面对各种杂事,意念很难不浮动,更何况大环境也有某种无形的推手呢?这么说来,人似乎只能随俗浮沉了。其实,事情的另一面是:心中的意念之所以随俗浮沉,在于德之不明,“诚”字之意,直指“明明德”,而非随顺血气的一己之私。
前面讲“七证”(知、止、定、静、安、虑、得)心法,对于意的要求不可谓不精微。但是,当颜回问仁孔子而以“克己复礼”欲使天下归仁时[1],当孟子以“养夜气”、“养平旦之气”欲使良心恢复时[2],当代艺术家却用他们的身体表达了和自然对话的兴趣。例如,1995年在一个题为《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行为艺术中,有五位赤裸着身体的艺术家在北京郊区的一座无名山上重叠到一米,以表达艺术家和山坡、草木一样都是“流浪者”和“无家可归者”。如果说,他(它)们都是赤裸的、贫穷的、原始的[3],很显然这是“质胜文”[4],由此也见“养中”之难。
我以为,“勿自欺”是养生命的底气,“诚意”是恢复人文理性。做到“勿自欺”的“诚意”,才能“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才能“自谦”。这是以人对恶臭、好色的自然生理反应来比喻良知对于意念的直接感受力。然若非真才实学,即使有对意念的直接感受力,却未必是善,更有可能是恶,这就走偏了。只有得心中之正,才能自足。谦,音qiè,同“慊(qiè)”,满足。自谦,即“里仁为美”[5]、“充实谓美”的自足[6]。体认“自谦”,君子必慎其独。随着“慎独”的提出,可以说,天下之大,无非为仁;天下之小,只缘为私。不管为仁,还是为私,慎独就在日常生活,当下即事。
2、慎独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小人为私,在理应下工夫的闲居时间不是为善,反为不善,这就暴露出底气不足,内心空虚。或许,小人正以不善为善,虽有良知,但不能至。及见君子明德,才闪闪躲躲。厌然,闭藏貌。例如,孟子与齐宣王语,竟至“王顾左右而言他”[7]。似齐宣王这样在有意无意间掩藏自己的不善,早被孟子看透,当时虽无如现代的透视器材,但《大学》还谓“如见其肺肝然”,可见“诚意”所产生的直接感受力极具穿透力。揜,同“掩”,掩藏毛病,是没有任何益处的。
“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句话点出“诚于中,形于外”。换句话说,天地虽大,但“私”字无处可藏。有智慧的君子知道这个原理,自然而然在“慎独”上下工夫。
“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这是曾子讲过的一句体道悟道的话,就是说四面八方天地上下全都隐瞒不了,欺骗不得,真是严厉得不得了的事!接着,以“富润屋”来启迪“德润身”。富贵人家的屋舍有形可见,但无形的德,也体现在每个人的言行之上。“心广体胖”,即心胸宽广,体貌舒泰。胖,音pán,为安泰舒适之意。这是说,“慎独”的工夫下到家,人的气质之性发生变化,由内而外,流露出“心广体胖”的样子。如“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8]”就是说孔子闲居之时,神态舒和的样子。燕居,闲居。申通“伸”。申申,舒和貌。如:助词。夭夭:体貌和舒状。这有点像书家笔札,信手拈来,意到笔到,最为自由,最能体现书家的精神气质。因此,“君子必诚其意”。“必”的意思,直心如此,这才是慎独之至,诚意之始。
这一段,以“毋自欺”阐明“诚意”,并以“慎独”作为工夫。接下来,就是“不能忘”。
第二节
这一段,主要引《诗》来说明慎独诚意的道理。第一句诗出自《诗经·卫风·淇奥(yù)》,这是一首歌颂美德的诗。“淇奥”,淇水曲处。菉竹,绿竹。猗猗,始生柔弱而美盛。“瞻彼淇澳,菉竹猗猗”,这是瞧见淇水湾坡处婀娜的绿竹,可以想见,这景象令人起兴,生欢喜心。接着,“有斐君子”出场了。斐,有文采的样子。
1、修身:切磋琢磨
这位君子的文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治骨;磋,治象牙;琢,治玉;磨,治石。象骨和玉石都是名贵的东西,将玉石和象骨制成器物,须切、磋、琢、磨。这四个步骤,一个比一个细致,一个比一个深入,最后,才是成品。也就是说,“有斐”与“切、磋、琢、磨”互为因果,这是讲慎独诚意的细密工夫。切磋,是减掉除去多余的意念,回归学道的起点;琢磨,是自行修炼,深造自得。
2、恂栗:瑟僩;威仪:赫咺
这样,才有“瑟兮僩兮,赫兮咺兮”的气质风度。瑟,矜庄;僩,宽大;赫,有明德赫赫然;咺,宣著。“恂栗”,这是说当一个人用心于慎独诚意时的心理状态,如《中庸》所言:“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进一步说,一位气质优雅、风度翩翩、言行得体、举止落落的人,他的内心其实很谨严。如此,才有更进一步的“威仪”,即明明德的精神气象。“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是说有文采的君子不忘修行,谖,忘。例如,孔子以“时习”成就悦乐君子[9],孟子以“直养”而非“义袭”养浩然之气[10]。最后,人们感恩于君子的盛德至善而将之铭记。
3、前王不忘
第二句诗出自《诗经·周颂·烈文》,这是一首祭祀祖先的乐歌。“於戏!前王不忘”,是全诗的最后一句,这是提醒珍惜美好生活,但也不能忘记伟大传统。孔子的学生有子以为,传统以和谐为美,大事小事都遵循它,但如果是没有原则的和谐,虽然和谐了,必然引起其它地方的不和谐。因此,要用礼来节制,以礼节制,是为了达到更大的和谐[11]。进一步说,如果只知道追求美好生活,很有可能会陷入“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的小巧自私,只有“贤其贤而亲其亲”,才能成为一名有本有源的君子。因此,后代不能忘记传统。认识传统,是温故知新。
综合上论,列表(七)如下:
1、传统的声音
(1)康诰
据《史记·卫康叔世家》记载,《康诰》是周公对年幼的康叔受封卫国的劝勉。诰,告诫,勉励。《康诰》讲治理国家必须“克明德”与“慎刑罚”,这是小小周国最后能够灭掉大殷国而统治天下的原因。其实,这是以“克明德”为主,“慎刑罚”为辅,克明德既是文王的传统,也是殷商圣明先王和古代圣明君王的治国之道。《康诰》认为“克明德”才能弘扬上帝旨意,而否定在位者贪图安乐享受,主张在位者保护好殷地的民众。至如小罪不断,一错再错,故意如此,不能不杀掉;大罪能悔过,偶尔犯罪,却不一定杀掉。判决犯人,要反复考虑五六天,甚至十天,力求合理公允,而不以个人的意志为准。对于不遵循人伦大道与不遵循国家大法的人,一律以刑罚处置,因为这些人太自私,只图作威作福,一味的和谐是不可以治理好的。也就是说,刑罚的目的是教导人民敬畏德行,只有德行才符合天命[12]。
(2)大甲
太甲是成汤之孙,即位之初,不懂君德,屡教屡犯,最后被伊尹放逐到商汤墓地的离宫居忧服丧,反省改过,三年后,太甲醒悟,再由伊尹奉迎返回亳都执政。《太甲》既记录了太甲被放逐的经过,太甲的醒悟,也记录了伊尹对太甲的训导,强调只有实行德政,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德政的核心,又为君德,君德大善,天下得正。不管是上帝、民众或者鬼神,永远亲近恭敬他的人,归顺有德行的人,保佑能诚心的人。因此,伊尹告诫太甲说:“顾諟天之明命”,这是说成汤重视上帝赐予的天命。諟,古“是”字。其实,这也是对伟大传统的接续[13]。
(3)帝典
帝典即《书·尧典》,“克明峻德”是说能够显明大德。《尧典》主要记录了尧帝察天时、地利、人和并使人事与之相应和的大智慧,大德行。
以上从《康诰》、《太甲》、《尧典》的引文中,《大学》想要说明的是:从向内的慎独诚意到向外的伟大传统,化用古人的一句话,可谓“中得心源,外师传统”。因此之故,则有“新民”的启蒙。以下转入新民之说。
2、传统的延续:作新民
如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盘子为日常用具,铭文的警示作用刻不容缓。这是说保持良好的品质必须不断的努力。举个例子说,我们想要保持房间的整洁,就要每日清洁。良好的品质,更须日日为之,只有这样,才能日新又新。又如《康诰》:说:“作新民。”有新就有旧,旧民指殷民,新民指周民,《大学》借用《康诰》期许康叔使殷民成为周朝的新民来表达另一个道理:即每个人理应改变旧恶习,不要有顷刻的安逸和懈怠,存心诚意,修养自身,让自身的精神面貌始终日新又新。再如《诗经·大雅·文王》说:“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旧邦,是指周朝自后稷已受封,至周朝建立已千有余年,然而,周家所以受命代商者,在于文王修身而展现新政的格局。这就进一步讲明传统并非停滞不前,从个人到天下国家的新气象,在于对传统的延续。“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所以说,君子没有不为着达到新气象的目标而想尽一切办法继承传统的。
传统是一条河,从遥远流到现在,流向远方。在被岁月汰滤之后,还留下了什么?《诗经·商颂·玄鸟》说:“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意思是说“国家疆土上千里,人民安居好地方。[14]”《诗经·小雅·缗蛮》说:“缗蛮黄鸟,止于丘隅。”意思是说“小小一只黄雀鸟,飞来落在山角里。[15]”这是说无论人或鸟,都要安居。但有谁会为安居真正去努力呢?孔子说:“在安居的地方知道所以安居,可以人而不如鸟吗?”这就回到前面的问题,在被岁月汰滤后的传统,还留下什么?问题或者可以换成,生命中什么东西最为宝贵?接着,《大学》再引《诗经·大雅·文王》说:“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这是说“文王端庄行为正,光明磊落又恭敬。[16]”这并不着墨于人物的外貌写实,而是传写人物的精神气象,大抵是作新民的典范了。
如此看来,从“勿自欺”、“不能忘”到“作新民”,个人将因“诚意”而自悟、自证、自觉,这不是有意做给人看,而是心中的道德律,是明明德。
【注释】
[1]见《论语·颜渊》。
[2]
[3]参见高名潞著《墙: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与边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8月,第176页。
[4]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5]
[6]
[7]孟子追问齐宣王,他有臣下将妻小托给朋友照顾,自己到了楚国旅厉,回来时,发现朋友让他妻小受冻挨饿,该怎么办?齐宣王说应当绝交。孟子又问上级不能管好下属,该怎么办?齐宣王说该撤换他。接着,孟子追问一个国家治理不好该怎么办时,齐宣王就转过头去看左右两边且岔开话题了。见(《孟子·梁惠王下》)
[8]见《论语·述而》。
[9]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10]孟子认为,不能忘记“养气”,但也不能助长,放弃和助长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伤害了它。“养气”须直养,非义袭,乃集义而生。参见(《孟子·公孙丑上》)
[11]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论语·学而》)
[12]参见李民、王健撰《尚书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6月,第257~269页。
[13]同上,第127页~136页。
[14]向熹译注《诗经译注》商务印书馆,2013年3月,第538页。
[15]
[16]同上,第3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