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园记

程珤

予弱冠入官，旅进旅退，履危蹈险，凡三十有□而归，归则创治斯园，修饰完洁，以旧所集典籍、书帖，充置其中，日玩而乐之，若将终焉。故匾曰：‘逍遥’，取庄子之语云，亦慕其冲旷（淡泊旷达）之趣也。或有过予者，熟视而问之曰：‘子之取是名也，岂非脱危困而就安逸，前有所惩，而今有所适，故以逍遥为幸耶？’予应之曰：‘子非知我者也。昔吾之困也。迹若偃，而其心未尝不乐也。今吾之适也，迹若逍遥，而其心未尝乐也。’或骇然曰：‘子处忧而乐，处乐而忧。此岂近于人情哉？可无为我言之’。予则曰：‘吾尝骇壮士之年，进锐气，盛不肯降颜屈意，以其愚直之性，几于群小之间。丛谤而交攻之。虽日与酣饮、奕棋，拍手相欢者，背则造言巧搆，挤而下石焉。复有权贵人，方窃天子之柄，进退天下士如反手，然俨若予独睥睨而平交之。彼集怒既深，遂中以他事夺吾符卿，贬为度支郎，而怒亦泄矣。既以郎吏趋走堂下，日抱文案，受成于大吏之几前。俯仰曲折，状类胥吏。遇事不可不肯阿奉，辄面叱曰：‘此郎何□也？’摧凌岁馀，大吏乃以罪去。当其时，虽他人为予不堪，而予优游于其间，进则趋锵朝著，退则偃仰一榻。若不见其黜也。若晋秩焉，惟安于箓命而已矣。’既而，奉檄书乘邮传，携妻孥走西南数千里外。山有栈阁千刃之阻，行者汗流喘急，日才数十里，夜宿荒山陋舍，其土人又恐之以虎豹进室，惴惴至明发乃安。水有岷、沱之暴，三峡之险，虽一日千里，颇有顺快而舟，人少懈一与石遇，辄破败覆没为鱼鳖食。予方危坐舟中，吟诵如平时。幸而登岸，始有更生之庆。迨其再贬而南也，踰梅岭，涉炎海，出入苍梧、罗浮之间。山岚雾露之所侵凌。乌言夷南之所交接，世俗目为鬼关，乃宋寇莱公（寇准）等所以日其身者也。予方鞭挞掾史，严督簿书，暇则吟诵如平时。略无瘴疠之加，疥癣之患。凡此皆迹若偃宁，而其心未尝不乐者也。及蒙恩致其事而归，始治斯园。为堂为楼，为残山剩水。日课童仆，栽松植竹，环以花卉，无者增之，枉者正之，密者疏之，旁出者直而上之。数载间，森然郁然，可称茂林矣。予脱山海之险，就清华之地，去舟骑之危，即林野之安，离群小而对子姓，远权贵而狎亲知，诵圣言，阅古史，旁及诸子百家。凡古今兴亡之故，贤佞邪正之迹，四夷九州之远，山泽鬼怪之幽，莫不览之目而得之心。如建安开元之什，昌黎（韩愈）六一（欧阳修号六一）之作，奥如典谟，正如诗礼，精神如《周易》。徐读玩味，豁然有晤。恍如圣贤之陟降，而授受于一堂之上也。若钟王颜柳（钟繇、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之帖，时一展玩，则见壮者如武库剑戟，媚者如美女娇艳，端者如庄人正士，奇者、变者如鸾凤翔而龙蛇走也。时或征伎乐燕嘉宾，投壶奕棋，流觞藉草，举大斗，纵欢呼，不知玉山之颓夕阳之下也。此其逍遥，曷可胜道而顾以为未乐，何哉？盖是时年已老矣。夫子云：‘四十五十而无□□□□□足畏也。况七十之馀，血气日衰，□明日□□□不能进德修业，超出庸众人。次之不能树□□□，窃比一良吏闭门觅句，竟日不成一章。而□□□文仅可复部，是皆无以称今而传后。晚景□□□于泯消尽，与草木同腐而已。静言思之，怀□□惕然恐方有终身之忧此其迹。若逍遥而其心非尝乐者也。《易》云，“乐天知命”，予安能至此？但前之来尝不乐者，恃有此耳！《诗》云，“无已太康”，职思其居，□乐无荒，良士瞿瞿。予今之未尝乐者，盖为此惧也。或作而谢曰：‘子之忧乐如此，固几于有道者某，何足以知之？’既得斯言也，焕然若发懵矣。珤之薄陋，何敢有道而其自述也详，因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