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在心里的春天

《2016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  《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3期  顾晓蕊 

春日的一个清晨，我坐到桌前写作。提笔写了一会儿，我起身开窗，见窗外绿意流淌，有浅绿、翠绿和墨绿，风挟着花草和泥土的香气，使人有点醺然欲醉。我被一种情绪鼓动着，只想走进这绿中，出了门，前往河堤上。

河堤离家有几里路，我搭上一辆公交车。车上人多，我手握扶杆站着，车向前驰去。闲来无事，我打量着车内，目光落在一张俊秀的脸上。

那是位20多岁的年轻女子，弯月般的淡眉下，有双梦一样迷离的眼眸，墨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她很美但很冷，脸上像是凝了层薄冰，让人觉得这是位矜持的有些高傲的姑娘。

忽地一阵清悦的铃声响起，她从随身挎包里掏出手机接听。少顷，放下电话。只见她神色突变，双眉紧蹙，眼中滚下两颗大大的明珠泪。

她用力眨了眨眼，好似想把泪挤回去，泪却越淌越多，蜿蜒成两道清亮的小溪。

我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她看，因而将目光转开，望向车窗外。楼宇行人，被春日的暖阳罩上层柔和的光晕。这一切与那张爬满忧愁的年轻的脸，显得极不协调。

稍过片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坐在女子身边的大妈下车了，座位上换成一位中年男人。他穿着件雪白衬衣，头发梳得发亮，看上去是位成熟干练的男士。他留意到女子神情有异，朝她连瞥几眼。

悲伤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仿佛把女子身上的力气都给卸掉了。她无声地流着眼泪，整个人瘫软了，顺着座位慢慢下滑。男人猛地伸出手来，拽紧女子的胳膊，往上提去，把她拉回座位上。

女子从梦一样的恍惚中苏醒过来，坐直身子，泪仍在流，却渐渐慢了下来。

男人的手没有立刻收回，而是顺着纤白的手臂滑下，紧握住她的手。女子微微一颤，斜看了他一眼，男人很淡地一笑，两人都没言语。车开过一站又一站，两只手就这么握着。

两位陌生的男女，有些“暖昧”的握手，我猜想着种种可能的结局：一位春风得意的中年男士，一个失意落寞的美貌女子，他们会互留电话，继续联系吗？他们之间会上演烂俗而感人的爱情故事吗？

我为这一发现而莫名地紧张、兴奋，甚至有些小得意，好似觑见一个秘密。

车行走几站后，女子站起来准备下车，男子跟着站起，垂手立于一旁。我以为他们会交流几句，或干脆一起下车。女子望着中年男人，嘴微颤几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转身朝车门走去，抬脚下车了。

她下车的那站，是一家医院，离开时女子仍面带戚色，脚步却透着沉静与坚定。

又过了几站，我也下车了，沿着河堤向东走，悠闲地散起步来。

清亮的河水是城市的明眸，两岸草色青青，花开灼灼，这四月的小城，可谓是处处逢春。我走着，看着，醉在轻柔的春风里，醉在红花绿影间。

偶一扭头，我看到了他——公交车上的中年男人。他半蹲下身子，手指向一片桃林，跟一位五六岁的女孩说着什么。女孩有些气恼地嘟嘴，跺脚，男人仍在笑着说，很有耐心的模样。男人后面站着位温婉的女士，应是她的妻子，轻笑地注视着他们。

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我听见女孩含糊而费力地说：“桃……花。”

我忽地意识到，女孩是位听障儿童，男人是在教她说话。男人激动得使劲点头，高兴地握着女孩的手，十指相扣，眼中溢满了柔情。

我心下一凛，那目光是如此熟悉，水一样温柔、清朗。

想起公交车上的推想，我这才恍然明白。萍水相逢间，一次简单的握手，原是一份朴素的善意，一种纯粹的高贵。春天，已然化入他眼里，化进他心里。一个心里装着春天的人，那微笑能融化世间的寒冰。

男人用双手抱起女儿，快活地旋转着。阵阵微风拂过，一时间，醉红乱飞，花瓣洒落一身一肩。尔后，他牵着妻子和女儿的手，沿着芬芳的小径向前走去，走向春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