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藻警人 余香满口——《长亭送别》曲词赏析
(2013-08-01 10:42:53)| 分类: 教学管见 |
《长亭送别》是《西厢记》中广为传颂的一折戏,根据剧情可分为“上路”“饯别”“叮嘱”“目送”四部分,其曲词雅俗相融,美不胜收,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第一部分“上路”安排了三支曲子。[端正好]情景交融,表现了一个”悲”字。前四句写碧云浮空,黄花陨地,西风劲吹,寒雁南飞,景象阔大斑斓却又凄清悲凉。后两句中“霜林醉”与“离人泪”原本并无联系,莺莺触景生情,驰骋想象,用一“染”字将两者巧妙融合,这样既将心中悲戚轻轻吐露,又给经霜红叶笼上一层黯然忧伤的感情色彩。而“离人泪”即“离人悲”,只因泪从悲来,悲以泪见。全曲仅25字,就勾勒出一幅悲凄凄泪汪汪的秋晓离别图。这幅图由物及人渐次展开,暮秋景色的凄凉与离人心情的悲酸恰似水乳交融,创造出隽永的诗意。
[滚绣球]一唱三叹,强调了一个“恨”字。作者将莺莺舍不得张生远行的内心世界展现得极有层次。首两句直抒怨恨。“柳丝”两句尽留恋之意,“柳”谐音“留”。“马儿”四句道出被迫“早别离”的无奈。最后以极度夸张的手法写出离别对恋人的折磨,复归怨恨。为什么“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因为实在没想到刚告别了相思之苦就即刻迎来了离别之恨。为什么“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因为长亭是送别的地方,也是离别的象征。不想听到的偏偏噪入耳鼓,不愿看到的偏偏现于眼前,怎不叫人恨从衷来?这支曲子以柳丝难系、斜晖无情,马慢车快,长亭遥现,钏松肌减等具体意象来传达莺莺的恨别之情,使抽象感情可感而动人。
[叨叨令]排比反复,突现了一个“闷”字。先说莺莺眼前见着车马“不由人煎煎熬熬的气”,“煎煎熬熬”是说这“气”难忍又不得不忍;在“气”中煎熬自然无心梳妆打扮。再设想今后深闺独处的寂寞凄苦:整天“昏昏沉沉的睡”伴着“重重叠叠的泪”——“昏昏沉沉”拟百无聊赖、没精打采、孤寂沉闷,“重重叠叠”状涕泪长流、花颜憔悴、悲愁苦闷。接着反复悲叹“闷杀人”,将“闷”推至高潮。可是叹“闷”并不能阻止离别,最后只得叮咛张生“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恓恓惶惶”突出莺莺对鱼雁传书的急切期待。整段曲词直抒胸臆,无遮无拦,而用的都是些民间口语。将这些口语用排比、复叠、反复、儿化的形式巧妙地组合起来,音节和谐顺畅,声韵回环流转,生动地表现出莺莺缠绵忧郁的感情和唏嘘泣诉的声气,真是妙笔生花。
第二部分“饯别”,作者安排了八支曲子。这里选最后的[快活三]和[朝天子]来品味一下。这两支曲子显示出作者随物寓情、移情于物的高妙技巧。[快活三]寓情于酒食。先感到酒食如泥土,继而感到连泥土的滋味都没有。这种一抑再抑的夸张手法如层层剥笋,使莺莺离愁不断加深的心理体验宛然在目。[朝天子]寓情于美酒。先是两个层递性的比喻(兼夸张),美酒似淡水——无味,
第三部分“叮嘱”中有六支曲子。[四边静]写时间之无情,尽管“两意徘徊”,然而“落日”催人行,“车儿投东,马儿投西”的离别终于到来了。于是出现了[耍孩儿]中“泪别”的场面。“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如电影特写镜头:止不住的泪水伴随着悲悲戚戚的抽噎声,从一双温情脉脉的眼中汩汩涌出,不一会儿那泪水似乎变成了血,流淌,流淌,湿透了襟,湿透了袖。“悲莫悲兮生别离”,惜别使莺莺在张生尚未登程之时先问归期,又欲乘即将远行千里的张生还在眼前之际再尽酒一杯。可是“未饮心先醉”——这是超前的夸张,叫人联想到既饮心更碎。“眼中流血,心内成灰”八字平中见奇,有着丰富的潜台词,它把莺莺极度悲哀、无限眷恋、万般无奈、恨入骨髓、痛不欲生等心态描绘得具体而深刻,叫人联想起江淹的名句“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接下来四支曲子,莺莺以妻子的口吻边叮嘱张生边诉说自己的忧愁,既见体贴入微又露种种不安,真是爱之愈深离之愈痛而忧之愈切愁之愈浓。
我国古代的文人在表现悲哀愁苦的感情时,常用一些萧索凄凉的环境描写来加以衬托,收到情景交融的效果。这在《长亭送别》的最后部分“目送”中如同前面的[端正好]一样,也有充分的体现,达到“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高超境界。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简笔画出一幅烟霭目送图,与前之“秋晓离别图”相照应,而氛围更加凄寒。这三句无一句写人,而稍有想象力的读者会感觉到又句句在写人:莺莺目送张生渐行渐远,渐远渐糊以至消失;然后企足而望,引领而眺,直至青山阻隔,烟霭遮蔽,真是欲见不能、欲罢不忍啊。“夕阳”两句绝妙。“夕阳古道”本就苍凉,“禾黍秋风”已够萧瑟,再加上“无人语”和“听马嘶”互相映照,平添了多少凄楚况味。试想夕阳西下正是家人归宅团聚时,而今却是“无人语”;偏又在这寂寥时刻,秋风送来远行者坐骑的嘶叫声,怎不叫人迷离怅惘,肝肠寸断,寒战不已呢!
[收尾]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描摹出空落落灰蒙蒙的环境,渲染气氛,烘托心情。不说“夕照”而说“残照”,是因为人物的心儿破碎,心情惨谈,此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用夸张手法写烦恼之多之重,将无形的烦恼化作有形的车载之物。这种写法,古人常用。如后唐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滔滔春水喻愁之绵绵。宋代贺铸[菩萨蛮]“彩舟载得离愁动,无端更借樵风送”,愁成了舟载之物,竟有了重量,但尚能载得动。到李清照[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愁已重得小舟载不动。于是元朝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仙吕·点绛唇缠令·尾]“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将愁搬到了马背上。而王实甫则将愁装载到莺莺的车上,可是车儿太小,哪能载得动?这无奈的反问将揪心的离愁推向高潮。品味、比较这些例子,不难悟出文学在继承中发展,在模仿中创新的道理。
从《长亭送别》的曲词中可以看出《西厢记》的语言特色,它善于把生动的民间口语和优美的古典诗词熔于一炉,既保持了杂剧语言的本色化特点,又显得典雅清丽,形成通晓流畅与秀丽华美相统一的语言风格。怪不得曹雪芹在《红楼梦》二十三回借林黛玉来赞《西厢记》“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了。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