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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玉宫衣 文/喜宝

(2015-02-04 23: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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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玉宫衣 文/喜宝作者:乔深深
如今,这偌大的紫禁城中,她所能仰仗的,竟只有自己。


01


蕊衣被人从宗人府带出时,早已疲倦至极。昏睡中似有人在身旁不断走动,铜盆碰撞声,花盆鞋底儿踩着绒毯的摩擦声,乃至腰间所系荷包的轻撞声……渐渐的一切又恢复寂静了,静得可怕,似乎有什么人阖上门,不动声色地走近榻边。
衣领间熟悉的龙涎香叫人心下一惊,然而来不及了,没有力气,浑浑噩噩中只觉出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脸颊,揩去她的冷汗,指上幽凉的翡翠扳指铬疼了她。蕊衣想喊那个名字,却忽然惊觉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十年流转,那人再也不是阿哥所前一手拿书,一手于微笑间拾起毽子的少年,而她也不再是捧一只绘扇悄然露出半张脸的苏蕊衣。
将醒未醒之际,一切痛楚渐渐清晰。她辗转着,感受到有人轻轻捧起她的头,在额上落下一吻,因着外边天寒,连吻也冻得人麻木不堪。接着,脸上,颈子上,一步步地往下。衣扣被解开,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人的手似乎顿了一顿,她却已经悠悠醒转过来。
“弘历。”
“朕叫他们将你放了出来。”那人有满洲人特有的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分明是生气,也似含着笑。外人眼里是无边的和气。
忘了是怎么搭上话的,那年寿阳宫外的冬日晴光晒得人脸上发烫,她穿一身贴襟小褂,头上梳着小两把头,各簪一对流苏,还是个未脱稚气的孩子。踢着太监制的毛毽子,身子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忽然便失了手。哎呀一声,跟着是同伴的寂静。

偌大的宫苑前,没有人,谁也料不着满地的碎瓷子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宫里没有瞒得下的秘密,一时众人皆苍白失色。而弘历便是那时踏进宫的。
她大了他两岁,可瞧着他才更像个大人。同伴小环使了个眼色:“四贝勒吉祥。”乌压压跪了一片。听见他小大人一般地瓮声瓮气道:“起来吧。”慢慢地在众人中巡视了一眼,才问:“怎么回事?”
没人吭声,静悄悄的院落,一只枯叶蝶扇着翅膀悠悠地停在她肩上。弘历的视线便转了一转,抬眸间四目相对,蕊衣忽然失了神。他有一双澄澈乌黑的眼睛,简直不像个小孩子。
而后自殿中踏出的宫嬷也发现了他:“小贝勒!”他便做了一个顺理成章的手势,命众人将碎瓷悄悄收拾了。蕊衣屏气跟随入殿,室中烧着地龙,暖洋洋一片。她在身后为他摘下毡帽,放至一旁的铜盆上。恰逢皇帝也在,才吃过一盅茶。众人皆知皇帝对这个孙儿十分看重,不敢怠慢。弘历给上首的密嫔与皇帝请毕安,方上了炕,端正又随意地坐着。皇帝笑吟吟考他的学问,他便一字不漏地诵出,一旁的密嫔早已心疼:“年中才上的学,皇上也太心急了。”皇帝闻言大笑:“敏者早慧,少年博记。朕似他这般的年纪才叫苦呢。”
天子八岁登基,垂坐朝堂,自是旁人不可比拟。有心人琢磨着皇帝话中的隐晦意思,蕊衣未曾发觉气氛的紧张,她只是偷偷瞧了眼坐在炕上的那人,眼中全是小姐姐般的感激。弘历似有察觉,似有若无地转过头,冬日的和煦晴光照在窗棂上,落在他盘得细细的发辫上,那眉眼都染着一层金光,蕊衣想要辨清他的神情,却被照得睁不开眼睛。


02


然而蕊衣真正陪伴他,却是两年后的事了。她长得好看,脱了长背心,换上青莲色缎面翻珠羔领子的短坎肩,梳齐的鬓上簪掐丝芙蓉簪,远远地与他一同走来,少年璧人一般。然而没有人开她与弘历的玩笑,都知道她与胤禄两相心仪。十六皇子胤禄乃是密妃亲出,有着天然的苏州人的温煦儒雅,因为天资甚高,得圣祖亲授天算。他在秋天的晚风中为她摘下后堂的杏子,扑下小雀装在金丝笼中供她逗弄,廊前斋下的偶然路过,他射箭归来的意犹未尽,只顾喊她:“蕊衣。”
蕊衣惊得避到一侧,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四下没有人,只有少年弘历背着箭袋站在身后。胤禄牵过她的手:“不碍事,弘历并不是外人。”蕊衣朝弘历望一眼,恰与他对上,黑黝黝的瞳仁转着玉石的光泽,不像个孩子。这一年弘历已算得大人,而蕊衣亦正芳华。胤禄似是想起什么:“咦,说来你比弘历大不了多少年纪。”
而他却叫她一声:“蕊姐姐。”
三人中独是胤禄比他们都大出一截,相比下弘历却更显得克制而谨慎:“十六叔,我先往祖母处请安。”他口中的祖母便是胤禄生母密妃。两人虽是叔侄,情分却胜于手足。胤禄随口笑他:“这孩子甚是知礼,倒显得生疏了。”
未顾及少年的离去,蕊衣匆匆开口:“你在宫中走动得勤了,怕已被人惦记上。我前日才听见的风声……”皇帝正在慢慢老去,而他的子嗣却正值英年,这万里河山和无上荣耀不能一一瓜分,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从朝堂蔓延到了坊间,再由出宫采办的太监辗转流回了深宫。胤禄听得好笑:“你疑心什么?他不过一个孩子。就是四哥也不必担心。”
这一年的新正,皇帝的沉疴复杂,终年病势与积压的郁虑终而压垮了这个老人。腊月二十四日,照例是宫中上灯,灯库司之,列灯乾清丹陛,八方对立。绫锦制成的长联垂在雪灯两侧,宝盖流苏,泥金书字,璀璨流离地照满了整个天地。胤禄因要侍奉于帝榻前,未能与往年一样伴她戏灯。蕊衣一个人提着灯笼慢慢地走着,御苑的潺潺山溪之下忽然转出一个黑影。她惊得便要呼声而出,灯笼柔和的光芒照开那人的面容,却是熟识的少年王孙。

“你怎么在这里?”蕊衣问出口,连例制规矩也忘了。
弘历似乎也并不在意,这小山与流水处天角的一弯月,洒得整个湖面皆是粼粼的银光,又仿佛是一整个沉重而热闹的禁城中僻开的一隅幽寂。
“今日我去看了皇祖父。”他不知怎么,忽然开口对她说起这些,“他的病很重,怕是不能好了。”说着,他忽然转过头,一双幽亮的眼睛盯着她。蕊衣直觉这是禁中机密,因此只嚅嗫着,不出声。他便又慢慢地说了下去:“十六叔也侍奉在榻前。他们一个个脸上既疲惫又伤心,可有几人是真正的伤心。”
“原来书上说的孤家寡人,千古伤心,全没有一点骗人。”
她这才觉得自己大概要说些什么,想了半晌,那些平日的聪颖与博识全化了尘土,只能提着灯笼,陪他站在湖边。一阵夜风吹过,林木发出呜呜的咽声。弘历抱了抱胳膊:“蕊姐姐,我冷。”
蕊衣解下外面的一领斗篷,将两人裹住,灯笼透出朦胧的光。她伸手系着领上纤巧的绳结,十指翻飞,像是奏着无声的琴,圆润的指映出珠玉般的暖泽,弘历只是看得痴了。


03


蕊衣自那夜湖边着了凉,一病不起。直至正月二十五日,宫中正兴填仓节,宫人相走催饼,外头一派热闹,蕊衣趁着上灯时分勉强起身,倚在窗边做针线。忽然听见叩窗声,支开窗子,廊下站着的翩翩少年,面如冠玉,披一领貂裘大衣,笑吟吟地望她。
她惊得险些出声,却被他的一只手指贴住冰凉的唇。
“嘘。”他轻手轻脚地上榻,室中没有地龙,只烧着炭盆,两个人团在一起却有了莫名的暖意。
“四贝勒怎么来这儿了?”她轻轻地问。
院外石灯透过窗纸照入,少年的浅笑笼在朦胧灯影中,他只牵起她的手,捧在自己掌心:“怎么手上这样凉。”
蕊衣瞅着他,不说话。弘历便解释:“放心,我是瞧着没人才进来的。”此日宫禁有如民间,不食糜饭唯嚼饼,割了嫩青早韭,采来细细茆芹,由御厨一一进上。弘历端详着她的脸:“几日不见,怎么廋了。大病初愈,本该吃得素淡些。前些日子恰贡上蕲州的素饼,我听人说你是蕲州人,便给你带了来。”
蕊衣瞧了眼搁在榻上的食盒,又盯着他,半晌不肯开口。她已是知晓人事的年纪,弘历却更抢她一步:“蕊姐姐,你向来与十六叔亲近,怎么防起我来?”
也许他是将自己当了姐姐的,蕊衣想及此处,不由心软,却不料埋下一场大祸开端。
开春后寒意料峭,余雪未消。傍晚时分霞光漫天,蕊衣收伞立于廊角,听那檐前滴水嗒嗒,忽然见人抬一笼银骨炭绕过殿后,竟是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宫女照例是每斤一分三厘的白炭,因着她与胤禄的私情,寿阳宫中另开情面,入冬后每月多添两笼红箩炭,蕊衣已然坐立不安。银骨炭却是天家中贵的私供,更不比嫔家寻常白炭。
那命人抬笼的太监笼着袖子:“是四哥儿的主意。姑娘且安心用下。”

蕊衣道:“只怕我受用不起。”谁料那太监却先着一步,学着弘历的语气:“四哥儿说,姐姐若用不起,便是折了他的心意。”
那笼银骨炭直用到晚春,弘历却一直未来拜访。蕊衣便在惊疑之中嘲笑自己的多心。想来天家寂寞,这不过少年贵胄的一份周全。
到了晚春,禁城中宫子们都已换上夹衣。庭中夹竹桃开得正盛,蕊衣执着小剪子嵌下一朵,偷戴在鬓上,趴坐到铜水缸前,趁着四下无人左右地瞧。临水照花,因是这样的年纪,水中却还是一张稚气的脸。她睁大眼睛,抿紧唇,竭力作出进宫命妇的样子,身后忽然传轻轻的一声笑。
蕊衣抬起头,发现弘历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登时脸涨得通红。
弘历却慢慢走到她的身后,替她将夹竹桃端正地簪在鬓旁。水里两个人的影子挨着,仿佛年少夫妻。蕊衣惊觉这一个冬天刚过,他便长大了不少,是一个和胤禄般的男子了。
“皇祖父在畅春园养病,我随十六叔去东苑狩猎,谁知逮到一只小东西。我猜着你必然喜欢,便命人偷偷养下。”
说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从背后提出一只紫铜鎏金的鸟笼。那松鼠见了生人,吱吱地乱跳着,蓬蓬的大尾巴扫着她的指尖,模样可爱之极。蕊衣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精巧的金锁搭扣,想要忍住笑,颊边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弘历看着她:“这小东西十分恼人,先前胡德海满园子地捉它,你猜它跑到了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蕊衣瞧着他。弘历轻轻凑近她的耳边:“驻跸的舒太嫔园中。”
那舒太嫔是宫人中出了名的挑剔,连一只雀儿也要刻薄,却被人偷溜进一只大松鼠,蕊衣再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一手抬起,将那只金丝鸟笼连个儿打翻。
那松鼠吱一声跳出笼来,倏尔转入园中不见。蕊衣慌忙要捉它,弘历身手甚是敏捷,两人臂背相撞,她便跌入他的怀中。
他的衣上有浅淡的熏香,与胤禄的何其相似。蕊衣似大梦惊醒,敛去笑意,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弘历被她推得坐倒在地,一手撑住弓起的膝,没有起身,眼底仍是一片清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时,白皙的面容便显出无端的清冷。那不容拒绝的威仪与病中的皇帝如出一辙。


04


康熙六十一年的春天,胤禄被病中的皇帝意外赐婚,庶福晋薛氏乃是内务府中的佛保之女。宫人相传的接手内务府一事终而尘埃落定。
这一年的春天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蕊衣奉命在寿阳宫的偏殿教习初进宫的宫人摹写满文。春午的阳光照在新换的水竹帘上,六宫人静碧窗虚。她便倚着金案悄然坐下,出神地望着池边的高柳。殿中的更漏,佛堂的木鱼,一切都将人埋没在虚晃的光阴中。
胤禄命人送来的香云笺搁在袖中。
情人的字迹依旧熟悉,她却再等不到那份痴望。寿阳宫中人们看她的眼神渐渐在变,由最初的艳羡转成了十足的可怜。新妇薛氏进宫探望密嫔,她却被打发了抄习佛经。
胤禄携着薛氏走过廊前,那里曾经挂着一只高高的雀笼,有年少时他为她一掷千金的蓝靛颏,堂下樱树渡着淡金的光影,坠花无声。
而她只是立于门下静静而凄然地望着。
远远的视线相触,他便垂下温润的眼眸,似不敢再多看她一眼。那温煦天真背后,有着爱新觉罗家子孙本能的几近懦弱的谨慎。蕊衣忽然想起那个曾经直目注视自己的少年,那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谦和温柔的外表下,竟是几近狂热的灼然。
转眼便过了瓜甜水凉的六月,薛氏的身子一日日显怀,这是胤禄第一次做父亲。密嫔对薛氏便越发慈蔼,除了例行的赏赐,更多了额外的恩宠。孟秋朔日,天未晓,蕊衣便起身传花供奉。茉莉,晚香玉,夜来香,装在大红、正黄、宝蓝的钧窑描花瓷盆之中,替薛氏向上天祈求腹中子嗣的平安。
蕊衣自后堂从拂晓跪至傍晚,斜斜的夕照余光从窗棂一点点落下,映在她发烫的脸颊上。直至日落西山,只余佛前的一盏地灯幽光。
这其间除却一两次吱呀的开窗声,有人送开食饭,便再无人声。
所有人都在谈论薛氏未出生的孩儿,他生得俊不俊,会不会是男孩。胤禄向来无嗣,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桩伤心事。蕊衣没想到,这时候她竟还想着一直躲开自己的胤禄。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身后轻轻推开。
想是送饭的人到了,蕊衣没有起身。那人却缓缓踱步至她身前。幽静中他有一双明亮的眼,视线从她捧着祷文的手一直落到跪得裙子发皱的膝底。弘历走上前几步,指尖堪堪碰触到她的脸颊,蕊衣将头一偏。
他只是微笑了一下,未曾动怒:“蕊姐姐还在生我的气么?”
她沉默着,视线中云纹靴慢慢踩在了蒲团上,将她狠狠地一把拉起。
他的眼神中既有嘲笑,也有伤心。那嘲笑蕊衣看得分明,她被人所抛弃,这几个月来最是狼狈,他有落井下石之意自是该当的。那伤心却叫人无法解释。
她越看便越觉惊心动魄。弘历已然开口:“我待一个人好,便是安了一生一世的心,和十六叔决然不同。”他的年纪自然小于胤禄许多,说出口的话却有令人不容置疑的神气。后来人们总说年轻的皇帝乐于收藏一切美器,从挂瓶、象声瓷书至玉鼎、书帖,供上十几方精致的朱文连珠玺,将一切打上自己的烙印。而唯一未曾舍得占有的,却是最挚爱之人。
那个暮霭四合的傍晚,弘历眼神温和地看着她,口气中几乎带着一点不自觉的委曲求全:“我这一世,也只求你的心甘情愿。”


05


蕊衣不答,他便微笑着执起她的手:“我带你去看傀儡戏。”戏房仍是明朝旧地,连箱子中翻出的玲珑偶人也蒙着灰尘。
弘历却笑着将几只地灯点亮:“是五弟先发现的地方。他一向是个懒人,不喜读书。就是进了宫,也只往无人处匿着睡觉。谁料找到了这么个宝地,司中监一向不打理,连箱子并戏书也没收着。我往寿阳宫请安时便想告诉你,他们却说遣你到了后堂。”
蕊衣从衣中抽出软绢,将那些偶人一一地拂拭干净。
弘历已摆开架势,一手摇着铜皮小锣鼓,拉开琴,指上缠住长线,摇晃着给偶人配戏。朦胧的灯影映在薄纸屏上,他脸上的轮廓清晰可见。蕊衣起先静静瞧着,渐渐却入了迷。
北宋的戏谱子,说得官家小姐爱上了穷书生。未料媒人误传,一个以为小姐猝死,一个只当书生慕富,惹出红尘中诸般嗔痴怨怒。
弘历学着那书生的语气,委委屈屈:“分明小姐弃我在先,却为何责起我的不义?”
蕊衣隔着纸屏作声:“谁叫你贪慕天家富贵久不归,我自嫁与别人去。”
“小姐若嫁他人,我便终生不娶。”
“噫!你这无赖人,误我青春在先,这时却作甚么痴情。”
且笑且骂,嬉闹不已。戏中人正当这云雁高飞的好年华,蕊衣忽然沉默下来,提着线的手不再动。纸屏旁边歪出一张熟悉的脸,叹着气:“怎么倒哭了?”
他用手轻轻揩去她颊旁的泪珠,仿佛那是一件世间最珍贵易碎的宝物。
蕊衣却是将许多伤心攒到了一处,伏在他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哭到累极,她只靠着他慢慢抽噎着,全无礼教章法。弘历像是想起什么,抽出身旁一笼小屉子。
借着水灯光,蕊衣看清那是一只嵌宝珐琅小盒,中有酒瓶数只。
“五弟倒是留了不少好东西在这。”他笑着,“这是他素爱的西洋酒,咱们却顾不得了。”
说罢他便取出腰带上荷包下坠的小刀,以刀尖缀瓶。蕊衣因侍奉密嫔的缘故,见过几次香槟,知道开时不慎便会淋漓满地,却并未曾亲尝。
上贡的香槟中,又有金头、银头之分,香气甚裂。
他不许她喝多,只肯啜一点点。蕊衣便道:“自古饮酒在伤心,你连这点子酒也舍不得么。”弘历笑着睨她:“你这时倒不同我生疏了。”最后蕊衣只记得自己醉得不成人事,被那人拦腰抱起,不知去了何处。
醒来时,弘历已坐在床边。
他这样静静地坐着,不知望了她多久,直到蕊衣辗转着睁开眼。她蓦然惊觉了自己身在何处,哆嗦着嘴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弘历垂下眼帘:“你醉了许久,我命人送了生汤。”说着,自盘中取出一只定窑素瓷碗,轻轻放在唇边嘘气,想要喂给她。蕊衣一抬手间,只闻得啪地清脆之声,瓷碗碎得满地。
她拢紧衣衫,竭力地往后退,望着他的眼中闪过惊诧,愤怒,终而却是绝望。
“我等不了那许久了。”令人窒息的静寂之中,他忽然开口,“昨日往寿阳宫中,十六叔向太太要了你。”太太是满语中对祖母的称呼,蕊衣只觉他仍是那个冬日坐在皇帝炕首镇定地背诵着诗书的孩子,因为天生的宠爱,养出骄纵的性子。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便一定要到手。
“你昨日该同我说的。”她喃喃着,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
绝望到了极处,便愿意相信时光仍可逆转。昨日……昨日的她跪在后堂,尚为了胤禄的负心而委屈,却不想翻身又是一场牢笼。
她慢慢地起身,在他眼底换好衣裳,勉力下床,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漠然对他开口:“蕊衣这一世纵不能嫁与胤禄,也只喜欢他一人。这心甘情愿,只怕我给不了,您也要不起。”


06


弘历猛然起身,漠视着她扶门而出的身影,只说了一句:“此处向无留夜之人,你当着自己还能回寿阳宫?”
她当然是不能回去的,却未曾想这紫禁的一方天地,便要困住自己一生。
留宿一事不抵半日便阖宫知晓。密嫔坐于上首,不去看她,良久方叹一声气:“去瞧一眼胤禄罢,他正在你屋中坐着。”
蕊衣不知自己怎么推开的那扇旧门,不过一日光阴,却恍惚将尘世的悲欢历尽。胤禄轻轻把玩着她的妆筘,手指拂过那只常用的填漆小匣,里头装着她十四岁初收到的一支花钿。
他转身抬头望她一眼,未有责怒,望着室中所挂一幅消寒图时,眼神渐渐黯淡:“这是四哥儿的字。”那是并那笼银骨炭一起送来的字帖,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九八十一划摹完,便是春天到了。她一直懒于抬笔,因此只挂于壁上。这时却成了私情的证据。
蕊衣轻声问他:“你不信我么?”
“是我负你在先。”他叹气。蕊衣却对这和煦温软忽然生了恨意,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花钿,冷笑着折成两半:“十六爷,这小时候的一点情意,做不得真的。”
他望着她的眼中含着悲凉与震惊:“是我糊涂了,我只当你——”
“贝勒爷年纪正轻,待蕊衣极好。”她含糊地截断他欲说的话。而胤禄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驾崩。大行皇帝的灵柩未出,禁中却是一片肃杀。远在关外的十四皇子恂勤郡王胤祯连夜归京,却因出言不逊惹得新皇震怒。而后的岁月灰蒙而漫长,除却新更的年号,并无开化气象,一连十余年的排除异己,使朝堂之上越发沉闷。而大肆刊行的《大义觉迷录》等诸部书全被一一责令销毁,则是弘历登基后的事了。
其间蕊衣到了二十五岁的出宫年纪,曾远远地出过一次东华门。同伴小环换上了粗衣简簪,洗去宫中面妆,她则收拾出一只菱纹缎包袱为她送行。
小环推却着:“这是你多年的生计。”
蕊衣便只凄然一笑:“我留着这些,只徒然多生念想,到底不能成行。”
庄亲王胤禄的马车已停驻于宫门前。她已不再是那个折扇嬉笑的少女,于车帘微开之间见到胤禄的脸,便恭敬地上前福上一福:“庄亲王。”离得而这样近,他静静地看着她:“蕊衣,你不同她们归去?”
蕊衣道:“奴才是和硕宝亲王的人。”
胤禄咳嗽着:“你若想要回家,依着四哥儿的性子,必是不能。”他想了一想,又说,“我为你递个折子,如何?”蕊衣没想到,他所说的全不是一时的玩笑。
雍正年间胤禄惯来的温煦救了自己,与一众皇子命运大不相同,辅佐年轻的弘历参与军国政务。
然而这道折子却似琉璃般的湖面初开的一道缝隙。


07


这日的傍晚与往常并无不同,弘历摘了嵌东珠的结绒帽顶,一旁宫人为他宽去宝蓝团龙纹花衣,只露出银白隐纹的里衬。他这样悄然走至她的身后,不动声息。殿中初进一展湖色屏风,他昨日以朱笺亲书的戬谷二字黏于其上,而蕊衣深知他是挑剔中第一人,便在一侧摆下炭盆烤开砚冰。
及打帘处有人传喊:“四殿下回来了。”
她起身为他披上家常的樱色夹袍:“殿下今日朝上安好?”
疏疏照来的夕光映着和硕宝亲王的侧脸,弘历伸手慢慢地抚平盘花袖口的一点褶皱,神情平常到了极处,她只当他一日疲倦,不愿多说。他却推开羹汤,走至玉案前。
金松花砚凝冰成碧,博山炉中燃香成灰,素来计较细处的弘历却执笔立定,就着夕照烫红的余光,铺开一张宫中制绢,凝神想了一想,从容写来。
“宗人府事庄亲王胤禄侍上桀骜,甚有不恭……”
笔尖一顿,字未落下,身边便听啪一声。
“蕊衣该死。”她立即跪下身去拾碎了一地的汝窑汤盅,却被他一把强硬地拉起。他拉惯了弓马的大手嵌得自己生疼,而蕊衣却不敢去看他逆着光中那双明亮到出奇的眼睛。年轻的宝亲王眼中似乎飞快地闪过惊痛,却敛下眼睑:“起来。”
蕊衣仍旧垂头跪着。
弘历怒极反笑,微微翘起的唇角,一如年少:“你只当这样便救得住他?”
“殿下与庄亲王有叔侄之亲,手足之谊。”蕊衣开口。
弘历道:“今日他在私下向父皇请奏,你原是知道的。”
蕊衣沉默,视线中那人眼神渐冷,直至成为一片令人胆寒的冰冷。拂袖挥去的一盏官窑灯罩,应声落地,光透中隐的花纹随隙一点点裂开。他提起笔便要写下去,蕊衣忽而道:“殿下前日相问之事,蕊衣应是愿意的。”
他提起笔的手臂半停住,诧异地回头望着她,那眼中的猝然心痛无以加复,而唇角的笑意却愈发凉薄:“你为他肯做这样的事,不知他心中会不会感激?”
夜中更声悠远,如孩童呜呜之声,自长巷辗转而过,蕊衣起身添灯,衣衫未拢地支开窗子,殿前阶下立着数盏宫灯,灯影漾开余红,照在垂睡的太监脸上。弘历欢后总是懒懒睡上片刻,伸手拦住她的腰,将头枕在她的臂膀里,一双朦胧惺忪的眼微微阖上,唇角翘起,依稀是孩童时的模样。
自那夜留宿后,他便轻易不再碰她。而蕊衣关乎欢爱的记忆,仍只是多年前那个夜晚懵懂的些许温柔。直至这个完全清醒的夜里,一切惊惧与无助杂乱地袭来,她瞪大眼睛望着帐顶,任人驰骋掠夺的疼痛之余,却忽然记起了幼时初进宫的情景。
那一年的秋天,紫禁之中枫叶似火,无声纷纷坠在宫巷中,她与小环携手奔过,踩得花盆鞋底飒飒作响。那样天真的年纪,想着家,想着民间的一切新奇,踏在秋千之上,同伴将自己抛到了最高处,扬起的裙衫遮住碧蓝的一方天空,琉璃碧瓦的高墙外,却是雄浑胜于内禁的宫门角楼。
而那时静姑姑总是安慰她们:“待到二十五岁,便可归家了。”


08


庄亲王一事终未能善了,而一向漠然的皇帝终于也听说此事。蕊衣被传入殿中之时,富察氏正命人煎茶。她有着天然的和善慈爱:“我许久前便听说了你,四哥儿将你藏得深,这些年来竟未曾见过一面。”和允禄一般,她只将弘历叫做四哥儿。弘历对这位表姐一向敬爱有加,蕊衣恭恭敬敬地叩了首,却听富察氏缓缓地叹气。
她屏去了四周宫人,搀她起来。
“如今我也只问你一句,这些年来,你对他可动过半点真心?”
蕊衣沉默,富察氏便道:“趁着四哥儿不在,你尽可以说些真心话的。”
她这才开口,却是慢慢地伏下身:“蕊衣只愿一生伏侍娘娘。”
富察氏轻声叹气:“你便这般看他不上么?他从前被人宠得坏了,并不知道爱惜一个人,只将那人捂得严严的,便道是喜欢她了。实则说来,并无半点对不起你之处。”
她仍旧不答。屏风后却慢慢地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他大步走到她身前,用几至凄厉狰狞的眼神静静盯着她,扬起的手掌慢慢地落下,攥成紧紧的拳头,指上的翡翠扳指贴过她的脸颊,将她的下颚猛然抬起。
他这样看着自己,仿佛要将那恨意刻入骨髓之中。蕊衣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身后富察氏道:“她已说了真心话,四哥儿又答应了我些什么。”
蕊衣出宫的那日,已是深冬日暮,禁城的三千殿宇笼在庄严的红光之中。马车辘辘,竟是胤禄亲自来接她。他携她上了马车,语气温存:“虽然不得家去,王府中却是可当家的。”他是一向的好人,蕊衣并不担心自己的后路,却仍不由抬眼望了一望角楼之上。视线所及,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夕光中,神情冰冷地看着她离去。
待到乾隆元年,年轻的皇帝君临天下时,禁中已是红枫似燃的深秋。这一年无论朝野上下还是坊间,皆闻得一片称颂之声,正是盛世的开新气象。皇帝大赦天下,后宫广纳新嫔,正如烈火油烹中的庄亲王府并未料到一场灾难突如其来。
起先是乾隆二年的犯事夺爵,朝堂之上年轻的皇帝轻描淡写地带过。胤禄并未曾露出期望中的难堪之色。然而随之而来的告发,却使胤禄在乾隆四年因为与废太子之子理亲王弘皙从交过甚而被迫失去了一切爵位。
在旁人看来,皇帝的举止已然有些丧心病狂,夺爵,停俸,罢官,乃至于命人捕从王府中一切可疑的亲眷。蕊衣被人带去的那天,正伴着胤禄磨墨写字。
彩云易碎琉璃散。
那散字中的最后一撇尚未落下,宗人府的宫役已围满书房。
胤禄慢慢地放下笔,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喊住她:“蕊衣。”
蕊衣停下步子。
“皇上性近偏执,若是真正喜欢一个人,必然待她极好。你莫要逼他待你不好。”
她便笑了一笑:“蕊衣理会得。”
九重宫阙天门开,日暮垂垂万殿红。宫车辘辘滑过结霜的晚巷,秋天风起,吹得人透骨凉彻。蕊衣抱着胳膊,望一眼鸿雁飞过的天角,想起那人曾经志在必得的微笑。他对她说过:“我这一世,也只求你的心甘情愿。”
她从不知道他是这样执拗到可怕的人。
而如今,这偌大的紫禁城中,她所能仰仗的,竟只有自己。



09


乾隆二十五年,纯惠皇贵妃苏氏薨。
尝事高宗潜邸。即位,封纯嫔。
上甚爱之,隆宠殊绝,及入宫掖,十年如复。既终,葬裕陵侧,荣贵无双,世为嗟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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