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三部曲

 

看稻垣浩的《宫本武藏》三部曲，50年代的影片在今天固然是老了，但场景和叙事比80年代还是不差的，比起过去邵氏的古装片，很多方面还要胜出一筹。宫本武藏的故事是日本武士片时代剧拍滥了的，其他片子实言我所看不多，但看过稻垣浩的版本之后便固执地相信这三部曲必是其中上品，因为独一无二的三船敏郎，因为片中那几个风姿各异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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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部曲

 

三部曲中我最喜欢终结篇《决战岩流岛》，第一部故事刚刚展开，还有生涩之感；第二部人物个性趋于鲜明，但结束之后仍意犹未尽；直到第三部，才真正觉得酣畅。

三部曲围绕着宫本武藏的修行过程展开，从无知莽撞的山野村夫成长为具有大师风范和人生智慧的武者，借用那个说法——最初的武藏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经过一番历练达到了山非山、水非水的层次，但这并不是终点，极致的境界是洗尽铅华、蓦然回首，山水依旧。

武藏的变化主要通过两个方面来表现，一是剑道、二是情爱。

 

第一部《宫本武藏》中，村中无父无母的顽劣青年武藏一心在战争中求取功名，带着同村懦弱的又八踏上闯荡之路。此时的武藏虽然见识有限，性情暴躁，然而他身上璞玉般的潜质已然有所体现。他照顾又八如同自己兄弟，虽然暗自爱慕又八的未婚妻阿通，却把感情埋藏在心底，只是在和萍水相逢的女孩朱实交谈时，不小心流露了心迹。面对朱实母亲阿甲的引诱，武藏不为所动，也拒绝了朱实的心意；当又八被阿甲勾引，随母女二人离去，是武藏冒着被人指责的危险向又八的母亲报信。又八和母亲及村民们是日本武士片中常见的愚民形象，用他们的贪财、怕死、势利等又可恶又可笑的弱点衬托武者的高风亮节。难怪隐居庙里的沢庵师傅慧眼识人，将武藏从官军和刁民手中救下，加以点化，将他引入正途，又八的未婚妻阿通也勇敢地反抗专制的又八母亲，既然又八抛弃她在先，那么她移爱武藏亦不算背叛。这一部里，武藏的视野仍停留在狭窄的范围内，尚不懂剑道，只有一身蛮力；爱情上，仍放不下世俗想法，想同阿通私奔，找个地方长相厮守。是沢庵师傅的教诲，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天空，结尾时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武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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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一乘寺之决斗》以武藏初获武士封号，四处游历、与人比武开始，这时的他锋芒毕露，杀气形于外，却被高僧讪笑，真正的武者并非如此。为此，武藏开始反思，究竟自己缺少了什么。该系列另一位主要人物佐佐木小次郎出场了，与武藏的粗犷风格不同，小次郎相貌俊秀，一副风流倜傥的浪子模样。同是面对女人，武藏避之唯恐不及，小次郎则一眼就能看穿女孩子的心事。他偶然邂逅沦为道场少主清十郎情妇的朱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次郎对朱实之情，不同于武藏对阿通深藏的刻骨铭心，而是一种混合了征服欲和怜惜的情感，远没有武藏情重，但也算有情有义，对明知不爱自己的朱实颇为照顾。为了参悟武家精髓，武藏拜访铸刀大师本阿弥光悦，后者对他颇为欣赏，指点他在红尘之中寻找内心的平静。武藏起初为了达到心无旁骛的境界，酒色不沾，甚至拒绝了多年等待他的阿通，认为女色和情爱都是他学武之路上的障碍。是本阿弥的教导使他渐渐明白，身处红尘俗世仍能达到心静如水，这种能够随时抽离的精神控制力才是武者应当追求的境界。这一点上，此时的佐佐木小二郎显然要胜武藏一筹。经本阿弥一番调教，加上艺妓吉野的帮助，武藏终于放下了沉重的负担，更从容地面对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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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决战岩流岛》，武藏收敛起锋芒和杀气，更加沉稳。对于爱情，他不再逃避，正如他对阿通所说：“曾经，我只是个农民，想的就是种地。现在过了这么久，忽然又希望种地了”。经历了山非山、水非水的阶段，武藏的心灵反璞归真，田园和贤妻重新成为他的生活理想。但不同于最初，在骨子里，他已经蜕胎换骨，如今的他已是个武者，不再汲汲于威名和武功，当梦想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时，反而不重要了。他宁可静静地一个人雕刻佛像，体会心灵澄澈的时刻。只有当真正的对手到来时，他才会脱去平凡人的外衣, 用生命实践武者之道。这一部会让我想起最偏爱的武侠小说《陆小凤之决战前后》，两位名动天下的剑客一决生死，有值得尊敬的朋友，更有值得尊敬的对手。武藏与佐佐木小次郎正是这种关系，这一次，小次郎还没有比就先输了，他曾经比武藏更有洒脱风范，但这一次他输在过于锋锐了，武藏与他比武用的是木刀，胜在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是一场高贵的比赛，小次郎倒下了，唇边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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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

 

三部曲中的几位女子各有其美，阿通娴静，朱实娇艳，吉野风华绝代。

1. 阿通

八千岛薰扮演的阿通，与武藏彼此爱慕，刻骨铭心。但后者为了追求剑道的最高境界，几度离开阿通，阿通依然痴痴地等待，直到武藏经历一番心路轮回，重新回到她身边。

片中关于阿通的情节有两处耐人寻味，一是武藏在吉野的教导下初解风情，不再抗拒男女情事，与阿通重逢后想要与之亲热，不料明明深爱武藏的阿通拼命抵抗拒绝，武藏自感惭愧，丢下阿通一去不回。这里武藏和阿通的心思都不易揣摩，想来阿通希望过普通人的日子，相夫教子，而无法接受露水情缘式的关系，她感觉到武藏的热情只是冲动，并没有承诺要与她长相厮守，因此心痛拒绝。武藏这边，在与吉野的萍聚中，他一方面明白了男人有了女人和柔情的滋润，生命才完整，才真正成为男人；另一方面吉野的聪明、干练，不求天长地久的洒脱能够使他不带留恋地继续踏上修行之路，当他突然抱住阿通时，其实把阿通当成了和吉野一样的女人，只不过是他更爱的女人而已，给不了承诺和保证，只有真实的激情。当他意识到阿通不是吉野那样的女人时，他感到抱歉和失落，既然两个人都给不了对方所需要的东西，只好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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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终结篇大战之前，武藏和阿通终于放下全部心防，表露心迹，阿通哭泣着求武藏不要去决斗，武藏对她说：“不要这样，武士的妻子应该用微笑送丈夫上战场，特别是当一去不回的时候。”这是第一次，武藏亲口承认阿通是他的妻子，阿通惊讶地抬起头，泪犹未干，唇边漾起微笑，这是她在三部曲中最美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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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实

八千岛薰在片中的感觉有几分像年轻时的龙嫂林凤娇，传统的东方女性美；而扮演朱实的罔田茉莉子，酷似范冰冰，这一点早在我过去看小津的电影时就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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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部曲中，朱实的经历最坎坷，人物性格变化也最大。红颜薄命，她最初出现时，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娇憨少女，对于男女之事充满好奇，也十分大胆。所以在又八抱住她时，她并没有反抗，眼中闪烁着兴奋和好奇；但是和武藏接触越多，她越感到武藏是个真正的男人，武藏拒绝了她的拥抱，反而使她更加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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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朱实被贪心的母亲当作摇钱树，献给了道场少主清十郎，她从天真烂漫的少女蜕变成了心事重重的妇人。被佐佐木小次郎所救，虽然对方剑术高超，玉树临风不逊武藏，但朱实心有所属，不为所动。佐佐木小次郎对朱实的感情谈不上有多深，一方面是本能地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客观上讲，朱实天生丽质，她的美丽要超过阿通，也不输名艺妓吉野；另一方面，是出于征服的欲望，尤其当对手是宫本武藏时。小次郎懂得了英雄须有美人相衬的道理，彼时的武藏还处在不解风情的阶段。这也是第二部中，小次郎的剑法较武藏更潇洒灵动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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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朱实被母亲抛弃，沦落风尘，最大的愿望便是再见武藏一面。她在妓院与佐佐木小次郎重逢的段落颇为感人，小次郎明知无法得到朱实，仍对她怀有怜惜，从妓院众多姑娘中辨识出了她随身携带的铃铛声，遂问老板：“你们这儿所有姑娘都带铃铛吗？”老板：“不，就一个，像小猫一样，走到哪响到哪，有意思。”看到此处倍感辛酸，铃铛仍在，主人却再无昔日欢颜。为了帮朱实实现愿望，小次郎不在乎她冷眼冷语，慷慨解囊为她赎身，并告知武藏所在。历经坎坷的朱实已是伤痕累累，比从小在纯净环境中长大的阿通更加敢爱敢恨，她曾拿起斧子要与阿通一决生死；也曾因爱生恨，犹豫要不要听从强盗的指令暗害武藏。最后，爱大于恨，她为了救阿通而恩死，死在武藏的怀抱里，夙愿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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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吉野

三位女子中我最喜爱吉野，她出场的时间很短暂，如惊鸿一瞥，绝代风华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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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暮实尾子饰演的吉野出现在第二部《一乘寺之决斗》中，她是顶级歌舞伎町扇屋的头牌，一般人难得成为她的入幕之宾，由于铸刀大师本阿弥的引荐，武藏得以一睹芳容。本阿弥深知武藏要更上一层楼，需要解开束缚，参透色即是空，不曾在万花丛中过，做不到片叶不粘身，滴酒不沾的人不可能千杯不醉。而吉野这样的极品女人，是帮助武藏参悟的绝佳人选。正如武藏第一次看到吉野的舞姿所赞叹的：“无懈可击！”武藏用的是剑道用语，歌舞伎之道与剑道虽不同亦相通，武藏还需提升，而吉野已经登上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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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最初来到扇屋，十分拘谨，由于不敢饮酒，被艺妓们戏称为“软弱先生”。本阿弥留他宿在吉野处，他颇为踌躇，此处要提到跟随吉野身边的小艺妓，一身红衣，娇憨甜美，片中有她与武藏的天真对话和一个人独自在庭院中练习歌舞的场景，下人尚且如此可人，何况她的主人吉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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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吉野是怎样的女人，影片只用了一个细节，武藏与他人决斗之后回到扇屋，小艺妓帮他整理衣物，发现血迹惊恐万状，吉野走到武藏身边，俯身看他的衣角，嗔怪地对小仆说：“明明是牡丹花的花瓣嘛”。这份机智沉静，让武藏也心生佩服，两人一席谈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之感油然而生。吉野经过多年风尘历练，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岂是阿通和朱实比得了的，武藏虽为男子，武功精进，但在见识上也自愧不如。吉野温柔地对他说：“征服不了一个艺妓，就不算真正的武士。”片中没有直言两人是否春风一度，但这个镜头之后空镜中跳跃的火苗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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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曾经沧海，早已知道轻重，当武藏要离开时，她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告别，只是假托有事离开，任这个男人悄悄走出她的生命。只是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才流下泪水，她对武藏并非逢场作戏，她才是付出真心，不求回报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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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年代，本片的选景和摄影都堪称精妙，尤其是最后一场海滨决战，武藏伫立在朝阳的光辉中，如同一位神祗，光像从他的身上发散出，如此耀眼，连小次郎都无法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