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刘荒田说明：

杨于军是在我的母校任教逾三十年的英语老师，也是卓然有成的诗人和翻译家。她比我年轻很多，所以她称我为“学长”。数天前我在家乡参加我两本新书的分享会。会后，杨老师通过微信给我提了五个问题。我在归途的车上匆忙回答了，当然极简单。今天杨老师发来下文，不是即时互动，贵在坦诚。转发于此，作为纪念。

我的小文：

后补问答

 

今年12月10日我闭关写作和翻译四年后赶赴的第一场文学盛会，是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台山创作基地在市中心举办的，“台山情怀，侨见风采”旅美作家刘荒田读书分享会。

其实，从12月4日收到林丹彤主任邀请就激动起来，回想上次见荒田学长还是2015年。台山电视台关于我的双语文集《拿鼠标的手变凉了》专题访谈。

 

平时上课或讲座我常说Never come to class empty handed and hopefully you won’t go back empty handed either.   鼓励学生带着问题进课堂，带着收获走出课堂。

 

言传身教。我自己参加培训，听讲座，都做到：不空手而去，也不空手而归。

 

为此，我列出以下问题：

 

一、请问您如何处理写实和虚构?

二、您在外语环境(应该主要是英语)三、四十年，是否用英语写作过或是否准备尝试?

三、 您是否想过把人物事件扩展成中篇或长篇小说?

四、您认为散文和小说有明显的界限吗？若有，是什么？

五、我们读到您笔下很多鲜活的人物，是否还有您想写却一直没想好怎么写的人？

 

遗憾的是，时间不允许，问答互动环节没能如期进行。后来想想还是把问题微信给学长。惊喜地发现不到一刻钟就回复了：

 

1  一般地，我坚持大事、骨干情节忠于事实，但有两条权宜之计：为保护他人隐私而更换姓名，职业，籍贯乃至性别，努力使对方认不出；为了故事的丰满，在细部作合理的虚构，务必小心地设身处地，使之合乎情理及当时的环境。

2  英文书是读的，但绝无以之写作的妄想。主要是出于对语言的敬畏，母语用了大半辈子，尚且不如人意，何况半路出家，且无科班训练的另一种语言？

3 我不是绝不碰小说，已写了好几个中篇，二十几个短篇，但不合时宜，无刊物愿意发表。几个月前《作品》登了我一一个短篇，是难得的例外。

4 界限恐怕在于虚构与否吧？

5 是的，有一些，特别是神秘人物，我总想了解他的底细，但目前做不到。

 

依着学长的回答，我在手上收集的六本散文集里寻找例证：

 

1 为了故事的丰满，在细部做合理虚构——于是想起学长收录于《落日楼头》的那篇《神奇的雨》。

看题目我们急于知道，神奇在哪里？

陈老板对着柔软的雨丝凝神，嘴巴蠕动，是自语也是对我诉说，予作者的震撼，恰似灰颓青春里，于最荒寂的野地，兀地撞见一丛怒放的腊梅。

陈老板述说了什么？留下悬念，更吸引着读者继续。

 

外貌描写：圆嘟嘟的脸，如漆了桐油般的酱红，戴边沿软塌塌的灰色布帽子。

身世描写：祖籍梧州，早年移居越南。

经历描写：偷渡，海上漂泊了三星期，到马来西亚。在难民营呆了一年后到美国。在美40年，开屋顶修理公司10年，翻修屋顶超过60个。

家庭描写：两儿三女，已有三个孙子。

这样实干实在的人物，应该不需要虚构，似乎和诗也搭不上半点儿关系。

 

读到文末，我们的疑惑才被解答：

陈老板深处一只手去接有点儿忸怩的雨，轻轻说：“这阵子，如果牵起情人的小手，在雨里跑啊跑啊，多好！” 我听得分明。

 

但我还是将信将疑。努力忘却陈老板的形象，只勾画他描述的浪漫情景，那也是诸多影视作品呈现的浪漫，是文学艺术的真实。 如《不期而遇的诗意》作者写道

人总需要灵性的呼吸，在某个机缘之下。陈老板的机缘，应该就是受了身边这位诗人，作家自带诗意的感染。

 

我们甚至可以想象，陈老板如《雨中曲》的唐在雨中边唱边跳。

看来，只需加点儿想象，生活便有了情怀和诗意。一场普通的雨也可以让我们感受《雨的节奏》

 

2 双语阅读，汲取丰厚的文学养分——

我们以一次意外的阅读为例：《复合信息》

 

写于2007年3月的《员工食堂的邂逅》：

“遇到你，在最少诗意最多冷雨的二月。”那是酒店客人送给侍应生朋友，朋友又转送给他的一本英文诗集。

边工作边读，让他5000天中的一天，有诗为伴。

 

到晚上才上网查到诗集作者 Henry Clay Lindgren 是加州大学教授，2005年刚去世。

他们年轻时都有在饭店打工的经历。员工食堂，什么都有，只是没有诗。他在人世百态的混乱中读到：

 

有时候，我拴鞋带

或者洗一只盘子

我会远远地听到一首诗

它对自己歌唱

在我灵魂遥远的长廊

这音乐的回声荡漾

……

 

感念切切。“只要有点石成金的灵思，到处是诗的矿藏。”无论语言，无论地域。

 

一辈子在校园，虽未曾有两位诗人的打工经历。我有煮出来的诗，缝出来的诗，洗出来的诗：《萝卜饭》《挑水》《环卫工人》《扇贝粉丝煲》《簸箕》《八宝饭》等。

还有扫出来的诗——《清扫 1 》

 

 用掉半瓶洗洁精

抹布还是无法现出本色

 

塞满所有抽屉和柜子

仍然有成叠的书本无处安身

 

也许时间不能治愈

只是把思念拖成了一种慢疾

 

天  只在你转头看我的

时候，晴了一小会儿

 

2020.8.16

 

忽又想起，HC Lindgren就是 Educational Psychology in the Classroom的作者。多年前在写有关学生思维能力的论文，查找资料时读到《课堂教育心理学》的摘录：教和学是心理过程，而懂得这种过程的教师便能更好地发展有效学习的程序与技术。

 

所以多语阅读，让我们在不同的河流飘荡，浸润。

 

 

3 不合时宜——

 “文章合为时而著 歌诗合为事而作” （白居易《与元九书》）不错，但无需刻意。作家当然要关注时代，关注社会现实。

那些中外经典，流传至今的作品并不都是有宏大历史场面的纪实，描写永恒的人性也可以不朽。

期待学长的二十几个短篇和几部中篇。可是，何时是宜时？

 

4 散文和小说，界限大概在于有无虚构——记叙散文的叙述和描写是真实的，而小说是虚构的。

百度两个名词：

散文，抒发真情实感，写作方式灵活的记叙类文学体裁。现代散文是指除小说，诗歌，戏剧以外的其他文学体裁，包括杂文，小品，随笔。重结构，又不拘一格。描写可以碎片化，抒情说理。

 

小说，以刻画人物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环境描写广泛地反映社会生活。重细节叙述。情节，人物，环境是小说三要素。

 

再拿上文提到的《神奇的雨》中陈老板为例。以他的经历打底，每一段都可成小说。比如难民营的一年，可能有伤病的痛苦，也可能结识同命相连的挚友。有如海上漂流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可能遭遇暴风雨，可能有鲨鱼袭击，可能有人丧生，可能有人放弃，还有海上巡逻警的追查……

 

5 人和事往往因为不了解而显得神秘。不过，确有背景幽远厚重，深藏不露的人物，吸引人去探秘，去书写。 我们最想写的还没开始，或者已经写过，但还不满意。要等待机缘，让我们去了解。

另一方面，离我们太近的人，让我们深陷其中的事，在有能力站到高处，在有时间回望之前，也感觉写不到位。

 

总之，探幽析微，才不辜负人类的高智商配置。历史的剪贴板，时代的调色板，总需要有大手笔挥洒。

 

2023.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