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的人生在四十二岁出使西魏后发生巨大的转折,在经历过“五十年中,江表无事”(《哀江南赋》)的安定闲适后,也品尝到了“冬严日不暖,岁晚风多朔”(《和张侍中述怀》)的凄苦怆然。前期南朝文风的华丽绮靡,受北朝雄浑刚劲的诗风的影响而达到了“穷南北之胜”的新高度。诗文的主题也从宫廷中走出,变得开阔而多元。写于北周保定三年到四年的《拟咏怀》二十七首则是庾信后期作品的巅峰之作。庾信诗文善用典故,常将思想感情的抒发寓于史事当中。由南入北遭遇的人生困境,让他在阮籍的咏怀诗中找到慰藉,用这二十七首诗作与阮籍进行穿越时空的唱和。
一、相似的历史境遇与情感体验
在“竹林七贤”中,阮籍的心理是最矛盾微妙的。与出生于“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世族家庭生活优越的庾信不同,阮籍早年丧父生活艰辛,再加上政权更迭,社会动荡,造就了他敏感的性格与细致入微的美学体验。而他与同道嵇康也不同,嵇康“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与山巨源绝交书》),而阮籍虽作“青白眼”,但终究没有如嵇康般的洒脱任性。是否与司马氏合作,成为了诗人心中的矛盾根结。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服务于这样一个毫无合法性的政权,受儒家影响极深的诗人产生了本能的抵触;而在文人朝不保夕的政治环境下,也受严峻的成长与生活环境的影响,入仕是阮籍必然的选择,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政治斗争中保全性命——“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诗(其三十三)》)。这样的矛盾郁结在阮籍的内心,发于纸上便形成了同时期诗文中罕见的张力。
同样因政权的动荡,庾信也在煎熬与矛盾中度过了自己在边塞的生活。江陵倾覆后,西魏开始笼络庾信,他被授予比在梁朝还要高的官位。“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周书》本传),对于江南的怀念却始终成为着他后期诗歌的主题。庾信身历四朝,世族家庭的出身让他对仕途极为贪恋,但家破人亡的苦痛却在心头挥之不去。“倡家遭强聘,质子值仍留”(《拟咏怀(其三)》),“楚材称晋用,秦臣即赵冠”(《拟咏怀(其四)》),“移住华阴下,终为关外人”(《拟咏怀(其五)》),可见他一直认为自己像抵押的人质拘留于北方不得遣返,自己是梁朝的忠臣,这样的心理与他服务于北方政权的行为形成了矛盾。而自己这样的境遇恐怕又有谁能够理解呢?“唯彼穷途恸,治愈行路难”(《拟咏怀(其四)》),只有穷途而哭的阮籍才能真正明白我的两难。这二十一首的《拟咏怀》便足以道明庾信与阮籍心灵上的相通。
二、“拟咏怀”中的“拟”——对心灵世界的直接袒露
阮籍所处的魏晋时代是诗歌自觉的时代,从“诗言志”转变为“诗缘情”,诗歌脱离功利地目的,而更加成为诗人单纯抒发情感的方式。在这一时期,自我价值得到凸显,诗人更关注的是自我的精神世界,诗歌开始“向内转”。阮籍的诗歌便突出体现了这一特点,诗人敏锐地察觉情感变化的波澜,细致地表达了内心的矛盾与痛苦。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诗(其一)》)
“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咏怀诗(其九)》)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诗(其三十三)》)
以上几句中,诗人用第一人称“我”来抒情,夜中徘徊而更添忧思之情;听到游荡者悲凉的秋声,而凄怆枉然;想到临渊履薄的恶劣环境,而心生焦虑……诗人虽没有直接说明心情的来由,却对彼刻的心境作了十分细致入微的描摹与袒露。诗人的自我形象是鲜明突出的,明朗与晦涩,矛盾地统一起来。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咏怀诗(其十一)》)
“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咏怀诗(其十八)》)
“寄言东飞鸟,可用慰我情”(《咏怀诗(其三十六)》)
而这几句中,诗人又将自己的情感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景物中有诗人的感情寄托,也有丰富的象征意义。远眺令我惆怅,而暮春的景致也拨动我感伤的心弦;令人窒息的政治环境让诗人无法忍受,只有瞻仰高洁的青松,才能忆起当年自己的初心;四下无人可与交谈,或许无依无靠的东飞鸟儿可以慰藉我的愁苦……与景物的对话,更能凸显作者孤单的心境。
而庾信对心灵世界的探索与抒发,和阮籍是极为相似的,这也是庾信“拟咏怀”中“拟”的所在。
“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索索有真气,昏昏有俗心”(《拟咏怀(其一)》)
“壮情已消歇,雄图不复申”(《拟咏怀(其五)》)
“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拟咏怀(其十八)》)
“其觉乃于于,其忧惟悄悄”(《拟咏怀(其十九)》)
“怀抱独昏昏,平生何所论”(《拟咏怀(其二十五)》)
不能像阮籍、嵇康那样饮酒弹琴,超然世外,只落得迷乱的俗心和保持本心的愿望;为梁报仇的心愿早已湮灭,诗人也没有了宏图大志得以伸展,信仰早已迷失;即使国家灭亡、个人的遭际都是天命,我又怎能不忧愁;睡醒时往事倏忽忘却,悠然自得,但很快又开始忧心忡忡;拘留北方在再高的官位上也是“昏昏”度日,我的一生没什么值得讨论……庾信后期的创作便是这样展现着自己的“真性情”,国破家亡的命运虽让他丧失了少年意气,但给了他与阮籍情感相同的机遇,也给予了他开阔的诗歌意境与“老而更成”的文学气概。
三、“咏怀”方式的不同
颜延之《文选》中,李善注引阮籍诗“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钟嵘诗品更言
“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阮籍诗中的情感是很难揣测的,我们只能根据其身世遭遇给出解释。“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阮籍从不直抒胸臆,而往往大量的环境描写,在意象中寄予思想感情,我们能感受的只是诗人塑造出的朦胧模糊的意境。
如《咏怀诗(其一)》
夜中不能寐,坐起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满腹忧思的诗人有琴声陪伴,薄帷轻舞,明月如纱;清风徐来,四下悄然;唯有孤鸿与翔鸟哀鸣。从“明月”“清风”到“孤鸿”“翔鸟”,从“薄帷”到“外野”“北林”,意境无比开阔,但忧思只能默默吞咽。同时,这首诗也极具画面感,像是完整的电影长镜头,我们能在脑海里想象出诗人在月下独自徘徊的身影。即使不明事由,却也能真切地体会出诗人的嗟叹与惆怅。这样的抒情方式,直接带给读者审美的快感,刺激感性神经。
而庾信的《拟咏怀》虽在情感上与阮籍相通,抒情方式却有很大差别。
如《拟咏怀(其二)》
赭衣居傅岩,垂纶在渭川。乘舟能上月,飞幰欲扪天。
谁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洛阳苏季子,连衡遂不连。
即无六国印,翻思二顷田。
十句诗中有九句用典:一二句举傅岩姜子牙受重用的事例,追忆自己在梁时受到元帝重用;三四句借用伊尹梦中乘舟的典故,抒发志向高远之意;最后两句化用苏秦合纵抗秦,佩六国相印,为纵约长的典故,阐发内心独白——“我没有苏秦的游说才能,不如安分守己,为何出仕梁朝”。另外,班超出使西域征战,荆轲刺秦王不还,李陵出击匈奴兵败,苏武出使匈奴不得返等典故也反复出现在庾信的诗文中,可见其用典有特定的对象选择与鲜明的特征。在这些历史人物的身上,庾信找到自己的影子,缅怀中有嗟叹,反思中有讥讽。
阮籍的《咏怀诗》中也曾借古讽今,如《咏怀诗(其三十一)》借战国时魏王荒淫无政而导致折兵丧地的故事以讽喻时政,“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虽是用典,但全诗以一史事贯穿,而非一系列史事的堆叠。且开头二句交代引起兴叹的原因,诗人亲临遗迹而发感慨,这样使史事的承接显得自然。可见阮籍和庾信借用典故来抒发感情的方式是有很大不同的。
庾信长于史学,“博览群书,尤善《左氏春秋传》”(《周书》),因此善于将情感寄托于史事,通过用典将气势美和辞藻美相结合,“把故国之思身世之痛写得沉痛抑郁、婉容迂曲又不失清爽浑朴。”(林怡《庾信研究》)这未尝不是对阮籍“文多隐避”风格的一种模仿,但相比阮诗,庾信诗中的情感是更具体可感的,我们对庾信诗歌的分析也可能更靠近诗人的本意。
庾信对阮籍《咏怀诗》的这二十七首拟作,并非亦步亦趋地沿袭模仿,不仅用旧题谱写了个人的哀乐,也注入了融合南北于一体的诗风,完成了时隔三百多年的历史回响。
参考文献:《庾信诗文选译》 凤凰出版社
《庾信研究》林怡 人民文学出版社
《阮籍诗文选译》 凤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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