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慕白的诗
(2013-09-10 09:3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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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
◎作者:谈雅丽(湖南)
鱼
你要爱我的洞庭湖甚于往日
要沿着我的血管找到荷花开放的源头
你要爱上源头的青山
青山背后燕子衔来的暮色
你要爱上暮光中我喂养过的白鹭
在湖边,它们会认出我和我的所爱
你要爱上十岁的我手中的丝网
你还得爱我家乡怀抱篱笆的老屋
屋后满园柑桔的酸甜
爱上老屋里我白发苍苍的亲人
爱他们古铜的微笑和不停地唠叨
你要爱上我忍受的别离
爱上岁月给我那滴委屈的眼泪
爱它们至今随上弦月——
呼啸到远去的田野
如果你爱了我这么多
你会拥有更广阔的胸怀
我将温柔对你
我会爱上你的全部
全部的!你的平原山川,河流谷壑
你夜夜梦中的——
十万公顷海水和波涛汹涌的
那一曲乡愁
船
在她船上听橹声,听她粗哑的乡音
弥漫着——近处的水声
她戴斗笠,着蓝布衫,不紧不慢摇撸
眼睛明亮,能令灰蓝的湖水忽然蔚蓝
晨起时,我见她借波光粼粼的镜子梳头
那水轻曼,卷动她又黑又柔的长发
那水荡漾,溅起她满脸喜悦的细波
她为我们划桨,浪花孩子样追逐着围拢来
她停船织网,粗大的手指穿梭引线
将朝辉一并织补进了她的渔网
她弯腰起网,她的影子与饮水的芦苇一样
与身边流淌的,静悄的支流说话
她手上弥漫浓重的鱼腥味
身上沾满水草屑和汗渍的斑点
我们高谈阔论,她默不作声地洗濯
但那时,我异常羡慕她!
她动用了整条江水——
却只为我,洗一个小小的茶杯!
鱼
谁自百里平原来,为我携带鱼米
莲蓬,辣椒和新鲜的蔬菜
沅水之南——我的大姐
淡眉细眼的村姑,火辣柔情的湘妹子
用湘绣谷穗,编织着一生精细经纬
我穿过你手绣的花鞋垫
尝过你喷香的藜蒿炒腊肉
和你一同采摘过罗家湖的嫩菱角
听你哼唱花鼓小调,一步一个扭秧歌
你是别人家的媳妇,吃苦耐劳的黄牛
伺侯瘫痪婆婆,留守寂静的乡村
是侄女妈妈,操心着儿女前程温饱
脸上波皱渐起——头上银丝添多
你是大手粗糙,让人心疼的姐姐
我居沅水之北,偶尔你看我
手提自种鱼米,温暖腼腆
数日不见你,我牵挂你腰里的伤
手上的泥——心里的善——脸上的笑
——想及你家的,良田藕池
夏来将莲花朵朵,秋至必稻涌谷香
黄金马鞍
居所之西乃雪峰,一匹向南驰骋的
青马,挡住过西北利亚寒霜
亦纵容过,徐徐春风吹开
东部澧州平原的千里沃野
一望无际的水稻田,菜籽地
催促过我、我的父亲母亲
我记得手术刀和镰刀轮流收割的
夏暑和秋末
我的童年——展开在桐花飞扬的乡村
隆隆打谷声一再推迟夜晚的垂青
那年那天,母亲牵我回家——
夜幕中的马驹相偎于夜归的母马
蒙太奇的手法,用切换的镜头
迅速切换幼小的我
和他们年轻、疲惫的笑脸
青马向远处,连绵不绝地奔走
我仅在夏天见过它黄金的马鞍
只一刹那——就驮去了我们的青葱岁月
我近旁的一条河流
在山顶,我俯看着洞庭湖的一条支流
它马不停蹄,奔向黄昏
江面宽阔,暮色轻抚了它的脊背
挨着河流住着的蔬菜,果树,小鸟
堤坝的青草,牛羊,顺江流淌到了远方
挨着河流住着的百家姓,鱼米饱满的
小屋里,什么样的人间烟火弥漫
就有什么样的温暖降临
有水的傍晚,挨着河流住着的我
看着稀疏的灯光慢慢点亮
我的村庄,春天的村庄
你听,流水的起伏潮动
就是整条江在为之歌唱……
容我来爱他们吧!
我近旁的这条沅水
我听到她在我身边轻轻呼吸
春天的大野被金色覆盖,只有江水
抱着这一片辽阔的,静寂
蜂
从时间的书页中随手抽出的一页
晴朗的夜晚,有薄荷的香气
有江水在纸上冲走门前木桥
有水稻的夜晚——
春天暗自萌结出的雪白粒浆
风在轻拂,我在低矮屋檐下
瞧见母亲和父亲在橘子园商量
要送我出镇上读书的消息
一树雪白橘花,映他们脸上的甜香
绿树掩翠,花雪垂香
我栗米大的心,早已藏不住针尖般
锋利的喜欢啊!
阳光收去了雨意,父亲啊父亲——
又到了你放蜂箱的季节
稻谷青青
1973年母亲怀上我,在家务农
父亲背着药箱走家窜户,当乡村郎中
1973年罗湖平野千里——
水稻长势火热
队屋禾场宽大,姐姐在草垛边蹒跚学步
母亲身怀六甲,眼馋新成的蚕豆
却只能艰难下田去割稗草的头颅
稗草又浓又密,细细的稗粒快赶上稻穗
稗草又深又长,快摸着汗水潸潸的母亲
水稻在转青,扬穗,孕青,灌浆——
而我蹬着母亲的腰,急着来到这个世界
母亲捂着肚子一路小奔
刚到炕边,就产下她的第二个女儿
父亲心急如焚地踏进家门
他急着要问生儿还是生女
却只看到板着脸的奶奶
鸡飞狗跳,锅灶冰凉——
奶奶没有煮火糖鸡蛋,她一句话也不说
只冲父亲扬了扬手里的,一大把稗草
芦蒿满地
还很早,河豚还来不及上岸
只有芦蒿顶着去年的脚印生长
等一只青桩扑鲁鲁飞过头顶--
才能看见水洲上一片绿茸茸的大海
没齐头顶的芦苇丛里汪着一团团水泽
青浮萍,紫浮萍。野菱角正开出四瓣小白花
善叫的小蟋蟀,一听风吹草响
旋即止住了它们快活的咏唱!
紫灰芦穗一出,乡亲就在洲上搭建草屋
干粮旧被,夜以继日忙着割杂
嚓嚓嚓,滕蔓蒿草随声倒下
窸窸窣,碧秆青叶抽节出芽
芦苇荡听不见喘息、说话和低低一声长叹!
长脚蚊子,水蜘蛛悄没声息潜伏
滑溜溜的芦苇丝啊!
急着要吐出月光的白银
没齐头顶的芦苇荡,淹没除杂的乡亲
仿佛绿色的大海--
淹没一只小小的,谋生的蚱蜢
有如水草
我有随波逐流的天性,湖边小镇生活十年
如一株沉水的苦草
叶片碧玉。早已习惯白天浊重
夜晚清澈的,水声
我和十里铺的渔民一样
依赖河汊沟港,野蒿青芦生存
相信巫师、蛊毒和水域里存在着
不知名的鬼怪
我生活着,饮尽鸟语和湖风
当我穿过堤坝,融入人声沸腾的集镇
在波涛与尘灰纵横交织的音符里
我是否如乐谱中的那一逗点,并不重要
我用笔渔猎,识得人世确有尘埃一样的慰藉
及悲伤
感受过湖水的清凉澈骨,我也领受过它
丝绸一样的光芒
我有幸拥有鸿毛一样轻小的幸福
有如水草,涨水时——
我拥有着一百亩湖面的富饶
退潮时,只剩下一百亩湖面的空旷孤独
在水中,我身体里含有双重深渊
一重为深爱,一重疑为污垢……
北
北小河养育我草籽一样的亲人
他们祖辈捕鱼,草籽一样的命运
一生只拥有一艘破船和
村子里,散发着鱼腥味的晨昏
风从船舱吹出,一直吹到河上的
瘦削鱼米,它们盘旋着
绕过炊烟渔网,狗吠鸡鸣
在渔村满是皱裂的脸上留下刻痕
堆砌着苦寂的日子,从破冻的早春
忙碌到枯水的小年
从寒风吹裂的手脸
到贴着累累膏药的肩膀,膝盖
岁月一不留神,就把他们带向渊底
小年时,我回家探望我的乡亲
这些聚在一起打纸牌的叔伯
这些杀了年猪,喝着米酒,高声喧哗
热气迷漫的眼睛
这个苦日子里笑着的邻居大婶
小心翼翼,递给我
一大海碗细细拣择过的
晒干的小鱼和虾米!
谈雅丽,女,湖南常德人,湖南农大兽医硕士,湖南作家协会会员,常德诗歌协会会员,曾在《诗刊》、《诗选刊》、《星星》、《诗歌月刊》、《十月》、《作品》、《青年文学》、《绿风》、《芳草》、《中西诗歌》、《诗林》、《华夏诗报》、《文学界》等多家杂志报刊发表过诗歌,参加第二十五届青春诗会,诗歌入选《2007中国年度诗歌》《2008年中国年度诗歌精选》《青年博览》等多个选本选刊。在《诗刊》和《青年文学》等举办的诗赛中获过奖。
我把故乡弄丢了(组诗)
◎作者:慕
我有一张飞云江的脸
我的皱纹里,波涛飞瀑
眼眶里,闪电惊雷
一条飞云江流在我的脸上
在江边说话,嗓音里
就有浪涛拍岸的轰鸣
桑树、野苜蓿
一畦一畦地和白发一起生长着
一代人在江边居住,
一辈子没离开飞云江半步
江水往低处流
一直流到命运看不到的下游
飞云江水往低处流,
我的脸上,秋风正紧
秋风伐倒万物
老人一个又一个死随江水而去
我的皱纹是先辈的墓地
汗水和血液都有他们的名字
耕作了一辈子的田地
写满他们的名字
流去的江水不再回来
只在我的脸上留下足迹
但,并不妨碍
大地的春种秋收
我是爱你的一个傻子,包山底
我不用任何技巧,也不用任何
修饰,我喜欢用
傻子那样的眼神,目不转睛
痴呆呆看你
我的喉咙里含着沙土
我的舌尖上着火,我要把你每一棵
高粱中的血液喊得沸腾
我用脏手擦了擦自己的脏嘴巴
把命运中唯一的口粮捧给你
总之,你比你的傻儿子古老、忧伤
但我必须死在你前头
我倒在你怀里时,傻乎乎,痴呆呆,
可能喊你母亲,也可能喊你父亲
我就是爱你的一个傻子,包山底
一颗心在纸上用大白话
告诉我所有的亲人,朋友
同事,甚至陌生人
告诉我的未知的女儿
如果可能
我还愿意告诉我的子子孙孙
请你在无边的岁月中珍藏
一个傻子内心的黄金
包山底的小溪不见了
包山底窄窄的小溪
流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就能捉住水中的两朵白云
一朵叫快乐,一朵叫幸福
一闪即逝。隔壁姐姐在岁月深处
浣洗那件衬衣,一直粉红着我的记忆
我悄悄去捉她脸上的红霞
白白的手,像两只嫩藕
长在溪水里。母亲在溪边洗菜
洗她沧桑的容颜
父亲荷锄晚归,在暮色中蹲下抽烟
一遍又一遍地
擦洗心爱的锄头,溪水就流过
岸边,有人在柿子里点灯
有人在鸟鸣中加入一声叹息
白狗在舔锄头的利刃
但它一点也不感到疼痛
好像贫穷的乡村生活一点也不沉重
父亲使劲掐灭了旱烟
扔到小溪里,我回头看
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不知什么时候
小溪干了,大地的眼眶也干了
那个洗菜的盆不见了,父亲也不见了
就像一滴水变成了水汽
一切都蒸发在无边无际的时空中
烟头里的乡愁
一个烟头,一闪一闪
将漆黑的午夜
燃亮一个小小的红光
光影里是遥远的故乡
是亲人的面孔
夜的凉渐渐退去
我的指头上
升起一缕温暖的炊烟
这燃烧的乡愁
照亮游子的心
洗去脸上全部的疲惫和孤单
劳作在大城市的屋檐下
思念家乡的时间
就是这夜里的一支烟
一个烧红的烟头
午夜里柔软的故乡
我把故乡弄丢了
走过的路都是他乡
包括村庄,房舍,玫瑰色的少女
我是没有故乡的人
风、云、苍茫的暮色
远行者身影藏匿在一声驼铃的辽阔里
我离家时曾背走了家乡的一口井
还带走了包山底纯朴的乡音
一不小心却又都弄丢了
现在,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欠着故乡的债
在这个世界上游荡
像一个被彻底打败的逃兵
其实故乡就是一滴泪
悬挂在腮边的
欲落未落
是一颗粮食,梗在喉咙里
难以下咽
在路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纪念碑
我们走在路上
从不同的地方出发
走过山川,树林
听见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声
河流不停,溪水淙淙
走过村庄
路边遇见熟人就打声招呼
然后匆匆地赶路
每一个三岔路口
我们都谨慎小心地走过
路总是崎岖不平
从白天走到黑夜
一路上我们忍着饥饿
每一次看到远处的灯火
就以为是今生要去的一个目的地
慢慢地走近了
才发现那还是别人的灯光
在路上,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纪念碑
一生都走不出你的河流
其实,飞云江一直在我的血液里燃烧
我每天八百里快骑的速度
穿行在你身边的村庄
你是我一生走不出的河床
在中国的版图上,飞云江
一条小小的毛细血管
和我的包山底一样卑微
很难被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
在文成,在温州,或者在浙江
这么孤独的水
带着纯净的品质
乡音是一种永远的河流
飞云江,只有你才知道
我走出家门是左脚开始,还是右脚
包
包山底不敢走得太远
不敢远离乡村
只写些平易的庄稼
包山底的今生,只能和一些朴实的字眼
交谈
早被衣帽光鲜的城里人穿走了
乡间的农民儿子包山底买不起漂亮的字典
包山底要告诉山里邻家的孩子
告诉自己的孩子告诉战争中的孩子
告诉非洲苦难的孩子
只有种植泥土上的汉字
才能枝叶茂盛,才能光芒万丈
作者简介:慕白,本名王国侧,1973年生于浙江文成包山底。在《诗刊》《人民文学》《诗探索》《江南》《星星》《诗选刊》等刊物发表诗歌若干,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征文奖,著有诗集《有谁是你》《在路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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