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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早年在有关纳兰性德的文字里得知了顾贞观其人以及他的[金缕曲]和词作背景的。最近看了上海大剧院演出的京剧《金缕曲》，不仅为剧情深深感动，而且被剧本的深刻内涵所震撼。故事说，清代顺治年间江南乡试后，发现有舞弊，命考生进京复试。其中已中举的吴兆骞实为无辜，复试时警卫森严，刀枪林立，吴意气用事，未完篇即交卷，因而获罪，被流放到宁古塔。其好友顾贞观致力营救，历二十余年，其间曾不惜屈辱向权臣明珠下跪，还写下了怀念知己感人肺腑的[金缕曲]。康熙年间吴被放回，却性情大变，从一个傲骨铮铮的文士被改造成了失去灵魂的奴才。顾贞观在失望之余理解了吴兆骞为一家人得以生存而违心屈膝的难处，从而给予了宽容。这戏带给我们许多思考，或曰拷问：那是关于生命，人性，节操，顺应，赴死，苟活；友谊，知己，患难，承诺，信任，理解；还有官场，皇帝……每一命题在这故事里都有一篇文章可写。可我愚钝，酝酿多日，终不知从何落笔。只是记录下了戏里部分唱词，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解答。但愿看过这戏或知晓这故事的有识之士，有以教之。

    第一场：送别  吴兆骞受冤被流放宁古塔，好友顾贞观赶来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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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兆骞（陈少云饰，以下简称吴）：[二黄散板]秉傲骨，遭流放，满怀悲怆。念知己，盼相见，赖坐茶坊。未曾相约心相向，他定会千里赶来一吐衷肠。顾贞观（关栋天饰，以下简称顾）：[西皮导板]一路奔来一路赶。吴、顾：吟诵《咏骰诗》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染，抛掷到如今。吴：[西皮原板]生死离别终相见，兄弟再会知己缘。顾：想不通兄为何递交白卷？吴：过往事一笔勾，切莫再言。[流水]顾：生死相交十数载，兄之才华谁比肩？因何落难盼相告，不畏九死定要为你鸣屈冤。吴：兄弟呀，未受屈，非蒙冤，只为着一身豪气难自阉。瀛台复试遭作践，书生恰似贼与奸；案旁禁卫如凶煞，项上刀戟冷光悬；身披枷锁胜囚犯，跪行满礼还加鞭。忍辱负耻难落笔，文思片片化云烟。心寒勘破士子梦，一张白卷，宁将无语对强权！顾：苍天有眼，兆骞兄！[快板]宁古塔，暂忍耐，相府任教见机缘。学那包胥承一诺：救兄长，我用我命去斡旋！（按：包胥，指楚国申包胥；一诺，与伍子胥故事。）

    第二场：酒伤  纳兰性德伴驾归来，其父纳兰明珠为其接风，邀顾贞观同席，顾伺机为吴求情。明珠令其强饮三碗酒并行满人下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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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姬（丁晓云饰，下简称姬）：[西皮摇板]叹云姬命乖蹇流落京畿，在相府为歌女韶华无依。[南梆子]幸喜得公子善怜悯，指派我随侍贞观朝与夕。怎奈他七年来为救兆骞长沉痛，似近又远总迷离。敬他为人重情义，怨他不知有花期。云姬我暗中常祷告，愿天降援手解他悲凄。纳兰性德（金喜全饰，下简称德）[西皮导板转摇板]伴驾出行经年久，贞观重托挂心头。太上皇生前定案谁人敢变，皇上他不愿悖父深查勘。阿玛怎肯犯龙颜，为无名小卒把风险担？你看他七载回避顾先生，便知此事难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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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明珠（邓沐伟饰，下简称明）吟诵：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一抹晚烟荒戍垒，古今幽恨几时平！（白）吾儿幸得随驾出巡，文笔之间总算有点丈夫的气概了。顾［西皮导板转原板］：七载奔波身劳心倦。闻召唤一线生机在眼前。他知我所求将我荐，却为何避而不见、令我空等了许多年？欲待责问强隐忍，救兆骞岂能错过这机缘！大人哪，当年是您将我劝，留京营救吴兆骞，怎奈力薄难作为，解倒悬当在大人举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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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一蓬无结天难解，一言逼我到悬崖边。……我心中恼怒脸装笑，定叫他折腰低眉随曲就圆！（明珠知道顾不会喝酒而强其喝）顾［西皮摇板］：为救兆骞何惧酒，权当补药灌下喉。一道烈火五内走，满腹豪气冲上头。纵使一醉到泉台，不救知己不罢休！（顾躬身谢明，明要顾行满礼跪谢。德之师在旁劝顾“行礼之事，不过皮表，何必看重”。）顾：（白）不过皮表，何必看重。［散板］一言止鼎沸，豁然开心扉，救人何惜皮囊贱，只盼知己安然归！

    第三场：恸梦  吴兆骞在宁古塔备受煎熬，梦中常思贞观相救；顾被灌醉昏睡中亦梦见吴。醒来看到德带回的吴之书信，乃赋［金缕曲］两首，以词代书回赠吴。德、姬见词感动不已，三人同表相救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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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白）心志渐摧，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高拨子导板转回龙］恍忽忽似梦似真，似醒似睡；阴冷冷似生似死，似坠似飞。看犷野影影幢幢多魑魅；想人间，昏昏噩噩少须眉。遭流放，苦寒劳作能面对；恨的是，万般蹂躏将人的心志摧。［原板］倡献媚，争学那狼狗吠；互攻讦，颠倒了白与黑。自恃傲骨不屑为，由着脾性敢犯规。受尽刑罚我欲求死，偏传信贤妻幼子来追随。唉！［摇板］丈夫豪气尽消散，慰家人我必须挣扎再活一回。北风阵阵刺骨冷，腹中饥饿绞心扉。猛觉得人影遥遥来相会--　贞观，贞观，兄弟，兄弟……　念知己欲倾肺腑更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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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读吴来信）：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零，双鬓渐星；回念知己，遥不可及。心智渐摧，生不如死！（作[金缕曲]）吹腔，吟诵：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姬：（接吟唱曲词）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比似红颜多命薄。只绝塞，苦寒难受。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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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白）古往今来，汉李陵《与苏武诗》，晋向秀《思归赋》，顾贞观《金缕曲》，乃普天之下三篇真文字也！（娄东子按：性德原话是“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与李陵、向秀无涉。）顾：（白）真文字又有何用啊？！德：（白）先生责怪，性德汗颜。可叹我囿于显赫门第，金殿伫立，宦海漂泊，虽厌恶官场种种，却身在其间不得自在。今闻此曲，尽涤污浊，铭感五内，相知恨晚。兆骞之事，弟定当竭力。

姬：[二六]自从侍奉先生后，朝夕相伴诗与琴。你悲我愁，悲愁不知何时起；你焦我虑，焦虑思来更莫名。盼只盼，先生的心愿早实现，赦回蒙难知己人；盼只盼，先生展眉开怀笑，雾山云海自在行。到那时，你心中若有云姬影，可去弦上笔下寻。悠悠不绝金缕曲，云姬我上天入地永弹唱，千年待知音。（德取来“顾贞观为吴兆骞屈膝处”牌）顾：（白）兆骞兄，你我曾因看不惯世事龌龊，双双励志，于世事定要正取直求。贞观惭愧！从今往后，定当长跪于此，一为祈祷兄长平安归来，二为自省告诫。身形于外，无奈形随势变。人心于内，心自砥砺青天！

    第四场：心裂  性德误闻吴已死，责怪其父，父子发生争执。而此时吴已赦回，却变作唯唯诺诺、形容猥琐、奉承拍马之人。贞观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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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西皮快板]你当众慷慨已承诺，理当一诺重千金。吴兆骞身陷鬼域盼救命，顾贞观人在府中熬碎心。四方求告筹资苦，八面打点数千银。到如今人死万般成泡影，贞观他一夜平添白发新。阿玛呀，非是孩儿不孝敬，您自食其言轻诺寡信，叫人看轻！

明：[原板]骂声逆子气难畅，满腹诗书一脑门的糊涂浆！有道是，浪里行船看风向，顺势方得篷可张。何况朝廷风波险，瞬时间，万事变，关联家族存与亡！德：为官理当顶风浪，家事国事两担当。明：明哲保身是官场，休管他人短与长。德：兆骞虽非你害死，却因你不救一命亡。明：为父顶戴皇上赐，怎能够违逆旨意招祸殃。德：见死不救枉为官！明：为一人惹恼皇上实愚氓。德：自毁承诺失民望！明：为皇上得罪天下又何妨？德：皇上亦曾倡信义。明：信义只对百姓讲。德：官箴官德你全忘！明：竟敢训父悖纲常！德：你叫儿失望！明：你将父心伤。德：势利势利真势利！明：张狂张狂你太张狂！德[散板]劝阿玛手摸胸膛想一想，人贵情，官贵道，守情遵道，方不负世上活一场！明：（白）你好好学学人家吴兆骞吧，二十年宁古塔没白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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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西皮摇板]遭流放二十余载绝塞生还。步画廊，观云楼，恍如隔世，惴惴不安！顾：兆骞，真的是你！吴（望一眼顾，转身向众官下跪）：（白）奴才吴兆骞给诸位大人请安！（后见明酒洒鞋面，急速前去，用自己衣袖为之擦拭，并说了许多肉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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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摇板）霎时间，心惊怵！他，他，他怎是我那铁骨铮铮的兆骞兄？德：亲眼见，宁古塔下炼狱中销志铄骨一英雄！明：笑书生诚恐诚惶。德之师：叹英才志堕骨松！另外三大官：当年英雄今狗熊！求生何妨学爬虫！官场更甚宁古塔！德：一生壮怀皆成空！顾：眼前情景实难信，他绝不会自甘卑贱犹从容。（见吴来回追着为明擦鞋状）天哪！天哪！

    第五场：梦还  贞观愤然离去，云姬追赶而来，委婉相劝。贞观得知兆骞病重，又急速返回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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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吹腔吟诵[金缕曲]：兄生辛未我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行翻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顾：[二黄导板]天哪，天！失魂落魄，游荡天地间！（白）兆骞不在了！[回龙]但只见，波涛泪滚，浪翻血涟。我叩地问天，叩地问天，叩地问天！[慢板]与兆骞相契合，同窗十载。苦切磋，互砥砺，共悟圣贤。看不惯污浊世立下誓愿：不流俗不媚权气节为先！为什么，为什么，昔日兆骞全不见？奴颜婢膝在人前！我偷生营救十多年，怎堪他精魂全销、行尸走肉在人间！兆骞哪，我的好兄长！是什么挫骨扬灰将你改变？是什么锈金蚀铜迫你把自心来阉？到如今，傲菊经霜暗，棱石砺水圆。泪干空望眼，心冷如散烟！未相见时盼相见，盼相见，一旦相见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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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姬用自己经历，贞观经历，再到吴兆骞的经历，劝顾理解吴同情吴谅解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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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白）心有所求，身难自主。人为何活得如此艰难？！姬：（白）贞观如此，云姬如此，吴兆骞更是如此啊！[徽调三眼]谁不愿，于世事正取直求；谁又肯，丧廉耻随污逐流；谁甘心，蒙羞辱装猪扮狗；谁情愿，自卑自贱把那气节丢？石压竹笋竿斜长，岩垂青藤芽倒抽。不屈的命哪总要活，哪怕是污垢满身、眼中亦有清泪流。贞观哪，兆骞是你知己友，二十年身心蹂躏在渠沟。将心比心更痛心，这世间牢囚心囚两羁绊，谁能尽自由！

    第六场：知己   顾吴再相见，互倾肺腑，重忆往事，知己依旧知己。而吴心志衰竭，在歌吟[金缕曲]声中阖然而逝，令人唏嘘叹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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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四平调]昏沉沉，虚惶惶，命悬一线。生与死已经惯心如散烟，凭风吹随波淌无思无念。却不料顾贞观一声惨呼震心天！往事涌来如碎片，一片一片重勾连。今日兆骞自难认，过去的兆骞记不全。我是谁？谁是我？混混沌沌，沌沌混混，我在阴曹还是在人间？（顾捧茶水给吴。吴称赞顾[金缕曲]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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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突然又指责顾）[二黄碰板]骂一声，顾贞观，你心乏良善！写就这“金缕曲”，戳人的心肝！假借诗词装悲悯，将人伤痛细把玩。兆骞纵然是猪狗，何需你牵挂世上供笑谈！顾：一番辱骂心寒战，二十年委屈倾诉难。强抑热泪发声喊，你性情依旧我心放宽。可记得，风华少年成知己，至诚愿将道义担？吴：往事如梦烟云淡，眼前只想饱三餐。顾：可记得，飞觞赋诗通宵旦，漫天狂愁聚笔端？吴：生死关前余长叹，儿时意气成笑谈。顾：可记得，你为贞观抱不平，将人的冠帽作尿坛？吴：哈哈哈哈！回家遭打手心板。我未告状，你却在一旁哭得欢。顾：从此兄弟共进退，祸福同当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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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宁古塔孤苦凄寒二十年。顾：二十年盼兄望眼穿。吴：二十年磨砺成狼犬。顾：二十年不信傲骨残。吴：二十年人情已看淡。顾：二十年金缕一曲见肝胆！吴：声声金缕曲，顾：字字血泪斑。吴：句句似刀剑，顾：笔笔情深含。吴：逼我省羞惭，顾：为你泪阑珊！吴：我已活得猪狗般，活得顾猪狗般！顾：人心不死重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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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白）不，我不愿再世为人，你走，你走，你走哇！你、你、你给我滚！顾：[反二黄导板]一个滚字我仰天笑！[回龙]今方知压不死的人，心比天高！[原板]知耻不愿再为人，抱愧方知真知交。你在那萎缩之下藏桀骜，我也曾屈膝低眉陷节操。一样的卑微一样的痛，一样的痛哪，宁古塔下你比我更煎熬！兆骞兄，我的知己友哇，无奈一身遭点染，有心自重莫轻抛。你看那霜欺雪压小青草，但逢春雨，它昂首拔节又挺腰。今日贞观告辞去，终有朝，肩并肩，心贴心，奈河桥畔论世道，我与你长聊彻夜，彻夜长聊！长聊彻夜，彻夜长聊！（欲下，吴突又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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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贞观哪！（吟诵）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顾：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二人合：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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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从袖筒内取出一纸）（白）这是你写的[金缕曲]，我曾经想一千次烧掉它，可又一万次藏在胸前啊！顾：兆骞！吴：兄弟！顾：兄长啊！吴（泣下）：二十余年本已沦为猪狗，都是你这[金缕曲]，让我心犹不甘，心犹不甘哪！（剧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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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兆骞！吴：（白）倘有来世，还想做回人，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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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白）兆骞是要说---再世为人，再做兄弟，再结知己！（吟诵）兄生辛未我丁丑，留取心魂长相守，但愿得（跪地）河清人寿，河清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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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图及最后一幅取自网络。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