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有朋友问我:盘锦有海吗?我答:有!但大多不是沙滩,是泥滩。不过,泥滩正是我们的福分呢。
朋友继续追问:此话怎讲?我只好如实相告:盘锦地处辽河入海口,属于海水、河水“两合水”。泥滩如温床,为鱼、虾、贝类和藻类提供了更多的营养。所以,盘锦的海鲜、河鲜多着呢。
盘锦是我的家乡,波光粼粼的大海中、银光闪闪的池塘里,海鲜、河鲜数不胜数,为有滋有味的美好生活设下了流动的盛节,那正是味蕾的狂欢。在集市上转转,花不了几个钱就可以置办一桌鲜味十足的大餐,再佐以泡沫芬芳的“辽河”啤、燃着“火把”一般烫心贴肺的“小烧儿”或纯绿色“宴王”,盛上一碗晶莹剔透的大米饭,不撑得你揉肚子才怪!
1.河刀鱼
(1)河鲜
刀鱼,自古以来就极负盛名,它与河豚、鲥鱼并称为“长江三鲜”。因产自长江,也被称为“江刀”。多年前,曾惊闻江刀爆出天价,一是因为极鲜,再者是因为产量锐减。
造物主是公平的,它不薄古今、不近南北。在盘锦,虽无法俯首捕得“江刀”,但有“河刀”可与之相媲美。野生的河刀身形似尖刀,时令性强,产量不大,又因为生活于海、河两水交汇处的水域中,也是十分金贵。物以稀为贵嘛。
河刀,又名凤尾鱼、烤子鱼、黄齐、刀国等,平时栖息于浅海河口带,春夏两季进入浅水水域做生殖洄游,每年4—5月为渔获的旺季。河刀对水质的要求极高,大辽河也曾难觅踪影。不过,近年来再度发现野生河刀鱼,令人开怀。
记得爸爸说过,河刀有“溜边儿”的习性。落潮时,它就会挂在岸边的芦苇秆上——是不是喝醉了,怎么“跑偏”呢?人们在河边随处都可以拾到。
爸爸爱吃鱼,河刀更是家庭餐桌上的常菜。妈妈因此练就了烹饪河刀的拿手绝活儿。河刀最好吃的做法是:干煎、醋烹。“一卤盐”最好。
河刀从头到尾都是刺,一根椎稍粗,其余部位皆是细细软软的小毛刺儿,不管你如何瞪大眼睛,如何动用筷上功夫,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块白白净净的“好肉”。小孩子是万万不能吃的,卡了嗓子可真是“鲠在喉”了。不过,它是大人的最爱。
(2)河刀鱼的吃法
啥叫“一卤盐”?
把河刀洗净,以盐勺根据家人的口味均匀地撒上盐——晚上想吃,中午撒上盐即可。盐量恰当,时间恰当,过咸会失去本味。另外,吃的时候要趁热。为保证酥脆的口感,最好把它当作餐桌上的最后一道菜烹调。
首先,往锅里倒上适量的油,看隐约升起的轻烟的程度,来判断火候到了没有——下油锅时,油要恰当、火候要恰当、咸鱼翻身的力度也要恰当——“咸鱼翻身”飞黄腾达的个案不少,但搞砸的事儿也挺多——所以,要慢慢翻动。不然鱼就被扒拉碎了。不是因为不新鲜,是因为太酥脆。卖相不好,也会使它的“美丽”大打折扣。因此,从生鱼撒盐沫开始,多少油入锅、什么时候鱼入锅、什么时候可以咸鱼翻身、力道用多大,都是考量家庭厨娘“及格”还是“胜任”或“优秀”的标准测试题。
当然,烹调工具也很重要。我见妈妈有一个专门用来翻动河刀的大长筷子,足有一尺长。这样,既可以保证不被锅里的热油溅起烫到手臂,又可以自如掌控鱼在锅中的火候,不管出现什么紧急状况,都不会急得“火上房”。看来,生活中处处皆学问。
鱼出锅前,有人还喜欢用料酒或陈醋烹一下,点缀上几丝香菜末,再齐齐整整地码在事先准备好的长条鱼盘中,很有仪式感。
不能等!马上吃!若说吃河刀也有说道:要整条吃。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条——对!要整条整条地吃,而不是像其他鱼一样用筷子“剜”一块鱼肉——要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小盘里,连着刺一起慢慢吃。或用一只手拎起一条河刀,另一只手用筷子顺着鱼身从上至下轻轻一撸,两片肉、一根刺,就各是各的了。细软的刺儿已被炸得香、酥、脆,重点突出了它的鲜、咸。像薯片之类的食物咔嚓有声,根本不用吐出来。如果主食是高粱米水饭,再配上凉拌烀土豆、茄子,配以大葱叶,这平常的一顿餐食就相当完美了。
宋代名士刘宰在为友人饯行的宴会上曾作诗一首,赞美刀鱼:“肩耸乍惊雷,腮红新出水。佐以姜桂椒,未熟香浮鼻。”不仅是诗人,估计他肯定也是个美食家。关于这个,我没有考证。
有个日本电影叫《秋刀鱼之味》,是小津安二郎的最后一部作品。可以说,这部电影穷尽了小津一生的智慧,为他的电影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秋刀鱼是什么味道?是日本的味道,秋天的味道,离别的味道。总之,是生活的味道。在平平淡淡、不悲不喜中,淡淡地忧伤,淡淡地缅怀,体现了对生命的独特体味,对生命的人文关怀。
那么,河刀鱼呢?我相信,它们同样承载着世俗、市井的悲欣苦乐。而此间生活,不正是生活的本味吗?
2.毛虾及“炸货”
(1)到虾酱厂走一走
在过去的困难时期,物资并不富足,人们学会了收藏、风干,以此度过寒冬。因而,对食物、食材有各种各样的存贮和窖藏方法。
盘锦的渔雁小镇二界沟以盛产毛虾闻名,即便民国时期海田不景气时,毛虾的产量依然居于全国之首。二界沟每年捕捞的水货有几百万斤甚至几千万斤,加工成干品或盐制品销往国内外,素有“日进斗金”之称。至清光绪初年,曾有水产品制造厂百余处。到伪满康德年间,仅剩40家。伪满康德三年,二界沟渔会《年务会报》曾记载:“全年加工盐干品毛虾三百万斤,大海米三十万斤,杂鱼二十万斤。”
毛虾,又称小白虾、水虾、虾皮。除供鲜食外,还可加工成虾酱、虾油等。毛虾虾体小、皮薄、肉少,直接晒干或煮熟后晒干制成虾皮;春汛捕捞的毛虾虾体大、肉肥,煮熟晒干后剥制成小虾米;毛虾捣碎、加盐,曝晒、发酵制成虾酱;毛虾用盐浸制,滤出发酵品的液汁后制成虾油。
传统的手工作坊里,祖辈们留下来的“晒虾皮”“撇虾油”“下虾酱”等技艺,是吃食,也是民俗。如今,它们已成为二界沟乃至盘锦的美食名片之一。
说起二界沟的虾油、虾酱制作技艺是有来历的。据《盘锦市志》载:“本地水产加工历史悠久,早在清朝年间制造的虾油曾充当贡品,并远销省外。”郭氏家族的虾油、虾酱制作技艺,始于清代中期河北省滦南县郭氏家族,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随第三世传人迁址二界沟,距今已历经五代、二百余年了。
二界沟海域的乌虾产量高,味道鲜。郭氏虾油和虾酱是以乌虾为主要原料,通过手工方式、古法卤制而成的。每年开海过后,他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从乌虾的选购到卫生处理、拌盐、装缸、杵乌虾、打耙、晾晒、分选出成品油等流程,完全采用人工操作的办法,历时需半年才能制作完成。制作技艺高超,制作周期漫长,尤以家族世代传承为绝妙——一瓶小小的虾油、虾酱,它的嬗变,既有时间的味道,又有人情的味道。
当我看到一群女子围坐在氤氲的灶间,看到一排排大缸整齐地列队在阳光下,嗅到空气中的腥鲜味道,竟有些微的感动。那就是具体的生活,就是确切的烟火人间。戴着斗笠的大缸排排行行,如同怀抱巨大的秘密和隐衷……我不禁想起有着四百年历史的北京特产“六必居”。“六必居”的酱菜过程需要23天。在酱菜过程中严格“黍稻必齐、曲蘖必实、湛之必洁、陶瓷必良、火候必得、水泉必香”的六个“必须”。当说到如此繁复的制作工艺只为老百姓饭碗里的“一碟小菜”值得吗、又有什么诀窍时,他们回答:给百姓以实惠,秘密不过在时间中坚守。手工艺人们,何尝不是如此呢?
记得小时候去电影院蹭电影,那天看的是《南征北战》吧,记不真切了。但其中的一个镜头却印象深刻:一个女人要去支前还是干什么,一抬头,见天要落雨了。她忽然想起家中的酱缸还敞着呢,就冲他的男人高喊:“酱缸帽子!酱缸帽子!”酱缸在发酵时要晒太阳,但落进雨水就会生蛆。所以,要“下”一缸好(豆瓣)酱,还真不容易。同理可证,制作虾酱就更不容易了。
在二界沟,“炸货”(或“杂货”)也是打理小鱼小虾的一个好办法。何为“炸货”?食材在沸水中焯一遍,便叫“炸”或“杂”。
渔民出海时,一网撒下去,打上来的鱼虾大小不一。不是听过相声嘛,“二儿他妈,快把大木盆拿来,今天我可逮着大的啦!”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一大木盆鱼肯定是从鱼市买回来的。“一顺水儿”的,大小都一样,又不是选美选出来的,还用问嘛。渔民打上来的小鱼小虾不能白扔。怎么办?统统制成“炸货”。
二界沟自有网铺以来,就会使用“炸货”这种技艺了。每户有船的人家,院子里几乎都会支起一排灶台,灶台上并排架着几口大锅,随时处于“临战”状态。如果海上上货了,马上进入“炸货时间”。
“炸货”需用劈柴烧火以保证火“硬”。煮沸盐水后,往锅里倒入成筐的鱼虾。若赶上了上货季节,随收随“炸”,才能保证鱼虾鲜美、纯正。所以,追风逐浪的男人们固然辛苦,搅动“云雾”的女人们也不容易。只有“前方”、“后方”共同努力,日子才会年年有“渔”。
(2)传说
古时候,二界沟有家酱铺,以做螃蟹酱、卤虾酱为业。有一天,一个卖席客从关里搭船来到二界沟并住在酱铺主人家。酱铺主人与卖席客相谈甚欢,竟然逗起乐子来。
酱铺主人说:“以我们的职业为题对对联耍耍,不知仁兄意下如何?”卖席客连声称赞,并说:“兄弟先请。”
酱铺主人看了一眼卖席客满船的席子,不禁脱口而出:“丰台席,芦台席,疏也席,密也是席。”
卖席客一时找不到头绪,正踌躇之际,一眼望见酱铺主人家院子里的一溜大酱缸。于是,他摇头晃脑地说:“螃蟹酱,卤虾酱,稀是酱,干也是酱。”
由此可见,二界沟的酱铺由来已久,等待、沉淀、发酵,已经成为渔村人的日常生活。酱鲜货与时光一样,有着同样“静好”的品质。
(3)晒虾
就是这个“味儿”!空气中,充满了咸涩、渔腥。在渔雁小镇,这才是它应有的味道。
那次,我和两个女朋友去二界沟闲逛,正值十月初,见渔民们在空旷的柏油晒场上晒虾。一个男人用耙子慢慢地翻晒着小鱼小虾,很耐心的样子。不远处的一个女人包着粉色的围巾,正在整理柳条篮子。悠闲,散淡,完全是远离喧嚣的原始状态、自然生态。
晒场的四周是随意生长的碱蓬,这一簇那一簇,像任性的孩子在田地撒野。纷披的芦苇沿着潮沟,在风中低头沉思或迎送秋风,小水洼里散落的芦苇也不寂寞,沙沙沙沙地互诉衷肠。惊飞的鸟儿唧唧喳喳,箭一般窜入苇丛之中,使整个画面瞬间“活”了起来。斑驳的木船沉默着,搁浅于滩上,是否在怀想着大海和离人。我们依着木船这样、那样地拍照,无知无觉中,仿佛也融入了这平凡而浩瀚的秋歌之中。
其中的一个女朋友是搞摄影的,她竟撇下我们,独自去拍那对渔家夫妇。我们早已饥肠辘辘,等得没了耐心,她却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只看那些小鱼小虾。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我和另一个女朋友相视一笑,像地下党对了接头暗号,一边与那对夫妇拉着话儿,一边挑品相好的小鱼小虾往嘴里送。嗯,咸淡适中,干湿适度,腥香适宜。女朋友又跑步从车里取了两瓶矿泉水回来——鱼儿哪能离开水呢——和煦的阳光、习习的海风、鲜美的鱼虾、纯朴的民风,边吃边看边感受,不觉已有七八分饱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一直啧啧回味着鱼、虾的香味,像品茶的回甘。只有身处特定的环境中,才能品出食物的真味来。
3.蒲笋
(1)舌尖上的盘锦
虽然生活在盘锦,如果不是它入选了《舌尖上的中国》,我还真不知道它的存在,孤陋寡闻不可原谅。
说了半天,它是谁?对!蒲笋。
蒲,俗称蒲草,属香蒲科水生草本植物。端午过后,它会渐渐长出细长如蜡烛般柱状的果实,俗称蒲棒。把蒲棒与枯荷、芦苇同插在素淡、粗瓷的陶瓶当中,别有一番意味;笋,鲜美、清脆,可食。“蒲”与“笋”连在一起,轻轻念出声,仿佛自带水汽、清凉和清新之风,听起来清雅、飘逸,既有清汤寡水的简素日常,又有远离烟火般的洁尘仙气。它应该配靛青的棉布褂子、木榻、几案、只灯、线装书、茶、素食以及雪、清风、明月……然而,半个世纪以来,我竟不知道它就在身边。再一次不可原谅!
蒲笋入宴,在我国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周礼》上,即有“蒲菹”的记载。明朝顾过诗云:“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2014年,央视CCTV1《舌尖上的中国II》热播,蒲笋出现在第四集《家常》中,那是辽宁省唯一入选该节目的美食。一夜之间,盘锦蒲笋声名远播,成了众所周知的“名菜”。
有意思的是,在电视中出镜的巧手主妇吴月珍,竟是我弟媳孙海玲的五姨。平时,吴月珍不仅要照顾身体欠佳的老伴,还要默默地扛起家庭的重担。她那种坚韧、担当、奉献,多像平凡、朴素的蒲笋。
那天,我出差在外,看到电视里正在播放蒲笋那一集节目。不知不觉,遐思云游天外,飘飘摇摇地回到故乡,不禁低头独自叹息了一回。这不正是乡愁的滋味嘛,品味家乡的美食,体会遥远的乡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2)蒲笋的吃法
蒲笋不同于南方的茭白可以大面积种植,它对环境的要求极高。在盘锦,蒲笋只生长于环境优美、水域清澈的辽河两岸。
盘锦哪里的蒲笋最好吃?上口子!真是好名字——“上口”,是不是“可口”的意思呢?它要出名了——天生自带九分成功缘!上口子的详细地址是:盘锦市大洼区西安镇上口子村小林岛。
蒲笋的粗纤维丰富,产量极低,每一万平方米水域仅产一斤左右。况且,蒲笋季节性强,采收时间短。每年6月上市,5—7月是适宜采收的季节,错过了这个时间,蒲笋就“老”了,不好吃。
蒲笋像个“野孩子”,喜欢无拘无束,至今仍然无法人工种植。所以,它的味道也是率性的,不适合所有季节。更为神奇的是,有人说盘锦的蒲笋与别处不同,一年一季,一季一味。哪怕不同的猪肉炒蒲笋,味道都不尽相同。如何才能说出味道间的微小差别?我尚不能。只能用“清、脆、爽、嫩,没有‘外味’”来定义它。这是否应验了那句关于《哈姆雷特》的经典名言,所以,一万名食客当然也有一万种蒲笋的味道了。
蒲笋洁身自好,不曾对其他食材掠美。在关于它的菜谱中可以看到,炒、扒、烧、烩、熬、氽、煮……样样可行。肉炒鲜蒲笋、五花肉炖鲜蒲笋,是家常菜,也是盘锦“名菜”。除此之外,也可以卤肉蒲笋蜇头,与远近闻名的二界沟海蜇联袂奉献,再配卤肉提香,三味互补,各自安好,又互相成全,不用说了,赶紧尝一尝。也可以凉拌蒲笋干,中医上说,这道菜可清热凉血、固齿明目,还可聪耳、轻身、耐老——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蒲笋是现代版的长生不老丸、灵丹妙药?凡事与延年益寿扯上瓜葛,这事儿就成了大半。
上次,浙江的诗友来盘锦看我,点名要吃蒲笋——没想到他们也知道蒲笋,看来宣传的作用不可小觑。我侧头,向饭店的吧台喊了一嗓子。一会儿,服务员便端上来一盘五花肉炖蒲笋。我轻轻夹起一片蒲笋,举箸360度无死角,如看珍稀宝物一般端详半天。嗯,像笋,像黄花菜,像茭白,像……又都不完全像——像谁也不是它自己呀——它就像蒲笋!
现在,不用大动干戈涉水走船就可以轻松吃到蒲笋了,因为蒲笋已经有了另外的吃法。各种蒲笋酱装在精致的玻璃瓶中,如果哪顿饭口中寡淡无味,随便开一瓶就是了——很简单嘛,又不是开“人头马”。原味的、辣味的,拌面、炒菜,或者干脆空口当菜吃——有时候,一口黄瓜一口酱,外加一个白水煮鸡蛋、一碗燕麦片粥,早餐就相当完美了。我便觉得,这一天将是美好的一天。
(发表于2021年4期《青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