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金少山的脸谱艺术(一)
(2013-12-03 06:5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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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江洵(连载于《中国京剧》杂志2013年2、3、4期)在京剧净行艺术发展前进的历史长河中,有这样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以卓然的艺术成就推动了花脸行当的飞跃提升,以高超的艺术水平博取了观众对净行前所未有的高度关注。他踌躇满志,开花脸演员挑班演出之先河;他承前启后,影响了不计其数的后学演员。他在京剧舞台上独领风骚十余年,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艺术奇迹,在整部梨园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就是有着“十全大净”之誉的前辈花脸名家——金少山。
时至今日,我们谈起金少山,往往会津津乐道于他的嗓音如何高亢洪亮、雄浑宽厚,他的声腔如何悦耳动听、回味无穷,他的性格如何古怪孤僻、异乎常人,他的逸事如何荒诞不经、令人瞠目。然而,人们对他那出类拔萃、别具一格的扮相艺术,特别是脸谱艺术却少有研究。从宏观方面看,我们在归纳京剧的表演手段时,特别强调“唱念做打”,而忽视了“相”这一重要内容,使得扮相这门功课往往被认作细枝末节而不受重视;从具体原因看,金少山英年早逝,他的精湛技艺几近湮没不传,对他的追述,更多地停留在了轶闻传说当中,而他当年的演出盛况,只凭片言只语、甚至是讹误百出的不详记载,究竟有多少可信?有多少虚妄?于艺如此,遑论扮相?所以,我觉得,对金少山的扮相艺术和脸谱艺术做一下详细的考证和系统的总结,是非常有必要的。
脸谱,关乎观众对花脸演员的第一印象,花脸演员甫一登台,先入群众法眼的,必定是脸谱。如果脸谱勾得美观合理,便能一下子吸引住观众的眼球,使观众精神饱满地观看演出;如果勾得凌乱无章,则会招致观众的非议,影响演出效果。因此,历来享大名的花脸演员,必定在勾脸方面精益求精、反复推敲、唯以求是。金少山对待脸谱,也是如此。
金少山的现存剧照和脸谱手稿并不多,好在这些为数不多的资料,已经基本涵盖了他所勾用脸谱的各个类型。如:勾整脸的有《探阴山》、《打龙袍》等剧的包拯;勾奸白脸的有《捉放曹》的曹操、《打严嵩》的严嵩;勾三块瓦脸的有《失空斩》的马谡;勾花三块瓦脸的有《连环套》的窦尔墩;勾老三块瓦脸的有《鱼肠剑》的姬僚、《明末遗恨》的朱子冯(音“平”);勾六分脸的有《白良关》的尉迟恭、《二进宫》的徐延昭、《断密涧》的李密、《群英会》的黄盖、《飞虎山》的李克用;勾十字门脸和钢叉脸的有《霸王别姬》的项羽、《芦花荡》的张飞、《牧虎关》的高旺、《草桥关》的铫期、《摘缨会》的先蔑、《太行山》的铫刚(刘曾复脸谱摹本)、《红逼宫》的司马师、《战长沙》的魏延(刘曾复脸谱摹本);勾花脸的有《丁甲山》的李逵、《风云会》的呼延赞、《锁五龙》的单雄信、《取洛阳》的马武(翁偶虹脸谱摹本);勾歪脸的有《审七长亭》的李七(翁偶虹文字记述、刘曾复脸谱摹本);勾僧道脸的有《五台山》的杨延德(金少山手绘脸谱);勾太监脸的有《法门寺》的刘瑾;揉脸的有《渭水河》的姜子牙(金少山手绘脸谱)、《赶大元》的脱脱、《八蜡庙》的金大力、《博浪锥》的沧海公……这些剧照和脸谱手稿,是研究金少山脸谱艺术的第一手资料。除此以外,在一些亲历过金少山演出盛况的学者、戏评家,如翁偶虹、景孤血、化碧(笔名)、张古愚、冯成德、丁秉鐩、刘曾复等的文字记录中,也曾多次提到金少山的脸谱艺术。通过这些资料,我们可以总结出金少山的脸谱艺术有这样四方面的风格特点:新古参用、威武雄阔、灵动脱俗、粗细有致。
新古参用
金少山生于梨园世家,他的父亲金秀山是清末民初享誉京华的铜锤花脸演员。金少山得孔庭授礼之便,自幼随父学艺,打下了坚实的铜锤基础。同时,他又随韩乐卿学架子花和武功把子,随太老师何桂山学昆净和铜锤戏,艺事逐渐精进。青年时代,他跟从父亲登台演出,虽然常演扫边角色,却有了更多的机会观摩研习穆凤山、黄润甫、李连仲、刘永春、刘寿峰、郎德山、刘鸿声等前辈艺人的表演,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深刻的艺术熏陶。后来,他辗转外埠,砥砺艺术于天津、烟台、上海等地,又广泛借鉴了外地名家的艺术风格。可以说,金少山的艺术,根植于最纯正、最地道的京派土壤,而又不择细流地汲取了其他各地各派的艺术养分。所以,金少山的艺术既有恪遵传统的一面,又有鼎革维新的一面。这种对立统一的艺术结构,也充分体现在了他的脸谱上,使他的脸谱呈现出了“古则妙丽古雅,新则锦中翻样,新古交互参用”的特点。
“古”的方面,主要体现在金少山对前辈脸谱的继承和学习上。他的铜锤戏多学自金秀山,他演铜锤角色所勾用的脸谱,也大多遵照家法。金秀山勾脸整饬而粗犷,并不追求过多的繁文缛节,金少山也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这种脸谱风格,他的整脸、三块瓦脸、六分脸,都勾得简洁疏朗、雄浑大方,体现了铜锤花脸的脸谱正格,足以垂范后世。同时,他的很多脸谱也学习参考了太老师何桂山的勾法,1939年2卷9期《十日戏剧》,曾发表过署名为“愚翁”(或为该刊主编张古愚)的文章《我也来谈谈净行三霸郝侯金》,其中写到:“其(金少山)平生最宝贵的要数一册脸谱,此谱乃何桂山手绘,谱约四十余,从未示人,惟其从人有此眼福。盖少山翻阅此册时,必在午夜三时以后,且须逢最高兴之时,偶一出而视。少山出外埠,因挥霍成性,常为债务关系抛行旅回沪,一切都肯舍去,惟此册必亲手携走,俨然其第二生命也。余在四年前曾窥此册,至如何得见,少山亦不知。”语虽玄之又玄,却毕竟当事人言之凿凿,使人不得不深信,更何况金少山的许多脸谱,确实大有何派风范,例如,他演《五台山》的杨延德,不勾鱼形眼窝而勾卵形眼窝,尾部歧出利刺;演《太行山》的铫刚脸谱,双颊皴出肌肉纹,盛怒之时,突突乱颤,传神阿堵;演《风云会》的呼延赞,前额不勾“王”字而勾杨七郎式的“一笔虎”,这都是典型的何派特色。
金少山与何桂山、金秀山的艺术本是一脉相传,萧规曹随理所当然。可是,金少山却能力克陈陈相因之弊,兼容并蓄地吸收其他老派脸谱的勾法。例如,他演《审七长亭》的李七,脸谱宗黄(润甫)派“左文丑右和尚”的歪脸格局,右边膛子和左边脑门用烟子揉成黑紫色,从右边顶部向下斜出一道套红的白纹,直抵左颔。左边顺势画出拧眉和腮纹,右边画出卵形眼窝。再用红、紫、白三支色笔,捏在一处,在额际戳下,画出皮开肉绽、脓血外溢的样子。这种勾法,简单明快,虽然不及郝寿臣改革的谱式那么栩栩有神、煜煜生辉,却也古意盎然,别有一番风味。他演《摘缨会》的先蔑,则不勾黄润甫一派的红色三块瓦脸而勾钢叉脸,与钱金福的夏侯渊脸谱极像,延续了清代以来最传统的勾法。他演《下河东》的欧阳芳,据他的弟子吴松岩回忆,要勾鸟眼窝,眼角垂尖,与侯喜瑞为北平国剧学会提供的脸谱手稿的勾法异曲同工,二者当是同源之水、同本之木,亦允称古法。他演《天水关》的姜维,勾山字形尖鼻窝,则是参考了俞菊笙、杨小楼的武生式勾法。另外,据刘曾复先生考证,金少山的马谡、单雄信脸谱,参考了韩乐卿的勾法;李密脸谱,参考了穆凤山的勾法……除此以外,如曹操、严嵩、张飞、司马师、屠岸贾、李逵等等,金少山勾来也都不违旧规、谨严用笔,并非坊间盛传的所谓“金少山的曹操脸谱开大脸、屠岸贾脸谱勾红脸膛……”那样特立独行、不通大路。
当然,任何聪明的艺术家在处理继承与发展的问题上,一定都能做到“师古而不泥古,尊古而不卑今”,金少山也不例外,这集中体现在他的脸谱艺术的“新”的方面,也就是对前人艺术成果的革新,以及在自行创作中的创新。
《连环套》一剧向来被金少山视为营业的“撒手锏”,此剧为他赚足了声誉。他自沪返京,首演之际,即在华乐戏院与周瑞安、王福山等人联袂此剧。他的精湛艺技,震撼了广大戏迷,折服了业内同行,受到了一致的好评,为金少山立足京华、跻身名家之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然,金少山能以此剧名世,在塑造角色时自然煞费了一番苦心。他饰演的窦尔墩,不仅在唱腔、表演方面均有独到之处,在扮相、特别是脸谱上,也与众不同、别开生面。他的窦尔墩脸谱一改他人勾蓝花三块瓦的成例,而是自出机杼地以瓦灰(浅蓝)为主色,不仅色泽柔和美观,避免了深蓝色易发黑发脏的状况,也兼以表达窦尔墩年过五旬、血气渐衰。这种勾法肇自少山,成一家之风骨而传承极广,彼时的后学演员,如王泉奎、裘盛戎、裘世戎、郭元汾等等,均学而时习、化为己用。
又如,《断密涧》的李密脸谱,历来有两种勾法:一种为紫十字门脸,勾鸟眼窝、虎尾眉、紫脸膛,大类《战长沙》的魏延,金秀山、郝寿臣、裘盛戎等均作此种勾法;一种为紫六分脸,勾窄通天、老眼窝、立眉子,大类《得意缘》的狄龙康,穆凤山作此种勾法。金少山的李密脸谱,不用家法,而是承袭了穆凤山一脉,但在细节处理上却并不墨守成规。他将通天立柱拓宽,下部断开,不与鼻梁相接,老眼窝之间,以一道细黑线相连,双眸左顾右盼,全靠此线映衬,尤为灵动。双眉短而上扬,上部轻刷毛纹,状若鹰翼,昂扬有神。此谱以大色块构图表现李密反王气魄、草莽襟怀,以半截通天表现其反复无常、不得善终,看似简单,却能平中见奇、朴中生色,使角色的塑造通过脸谱得到了更高的升华。
此外,金少山饰演马谡,“眉篡不勾红色胆红色梭,但反扣月牙一线,连乎两眼瓦间,独露大白脑门,‘斩谡’时,须其红纹,上矗为二,增煞如愁云惨雾,笼罩满面,尤有研究(翁偶虹语)”;演马武,脑门用红色立蝠勒成瓶形;演李逵,双眉各伫尖锋,形如犄角;演单雄信,印堂蜿蜒虬曲,作精益求精的草龙戏珠图案……这些不常见于别家别派的独特勾法,大多都是金少山在演出实践中的革新之举,充分展现了他在脸谱方面的不竭智慧。翁偶虹曾多次评价金少山的脸谱“师古法、参新意”,讲的就是金少山勾画脸谱既尊传统、又擅革新的特点。
革新,不同于创新。金少山不但演出传统剧目功力非凡,在编排新戏、创演新角色方面,也是一位行家里手。金少山活跃于舞台的年代,正是京剧艺术最为繁荣昌盛的时期。当时有号召力的京剧艺人,为了招揽观众、促进营业,纷纷编排新戏,这就形成了京剧新编剧目异彩纷呈、争奇斗艳的鼎盛局面。金少山也不可避免地参与了大量新剧的排演,例如,在上海驻班之际,金少山便陪高庆奎演过《三十六友》的单雄信、《施公案》的凤凰张七;陪周信芳演过《狸猫换太子》的郭槐和王禅老祖、《博浪锥》的沧海公、《明末遗恨》的朱子冯、《韩信出世》的项羽、全部《生死板》的包拯;陪李桂春演过《孙庞斗智》的庞涓;陪赵如泉演《大破黄巾》的张飞;陪梅兰芳演过《霸王别姬》的项羽;陪程砚秋演过《红拂传》的虬髯公;陪白玉昆演过《康郎山》的牛皋;陪荀慧生演过《盘丝洞》的百眼魔君……返京之后,他又排演过《芒砀山》,饰演张飞;还特邀翁偶虹为自己编写了《钟馗传》和《金大力》……金少山在这些新编剧目中饰演的角色,有许多是传统剧目中从未出现过的,这就需要对角色的扮相和脸谱进行设计和创造。翁偶虹曾在《我与金少山》一文中,详述了他同金少山研究编排《钟馗传》时,金少山谈及的钟馗脸谱的设计思路:“少山很有把握地说:‘脸谱我早就想好了,有两场垫头,足够我赶场的功夫。’他说:‘五鬼闹判以前,我用干红揉脸,画细眼窝,细眉子,窄鼻窝。五鬼闹判以后,在干红上画白填黑,勾出耸纹,再用油红填实了脑门儿,不就是《嫁妹》的谱式吗?’”金少山创作脸谱的敏捷才思,不禁深深折服了翁偶虹。
又如,他演《明末遗恨》的朱子冯,设计脸谱时,并不刻意求新,而是从人物的身份、性格出发,借鉴《鱼肠剑》姬僚的脸谱格局,勾老红色正三块瓦老脸,印堂悬胆,刻画孤忠老臣的耿正大义;演《赶大元》的脱脱丞相,利用皮肤本色作底,在印堂、额际、眼梢、鼻翼、腮边细勾皱纹,并勾出白色剑眉和矮鼻窝,使人物看上去英气勃发、老当益壮;演《博浪锥》的沧海公,则采用揉勾并举的改良手法,先在脸上揉浅红底子,再用黑色勾暴眼窝、揉络腮胡须,用白笔勾出粗壮的叉眉、印堂纹、鼻梁耸纹、眼窝鼻窝界纹、下巴纹和嘴岔,最后粘上两道浓黑的剑眉,以洗练之笔,展现出了角色的英武姿态。
新古参用,主要体现了金少山的脸谱在取材上的特点。无论古法、还是己意,金少山俯拾仰取,均能化而用之,以证大道。当然,只靠海纳百川的学习借鉴和别出心裁的创新创作,是远远不够的,金少山的脸谱之所以出类拔萃,还得益于他自身上好的勾脸条件,以及“愈雄愈放”勾脸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