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公元前525-456年）出生于雅典贵族家庭，参加过抵抗波斯入侵的马拉松战役、萨拉米斯海战，喜好戏剧诗歌创作，曾13次获得戏剧评选一等奖。古希腊悲剧起源于酒神节的祭祀庆典，多以严肃的神话传说、英雄史诗为主题，早期能在舞台上发声的只有合唱团（充当群众、旁白等角色）和一个演员，发言者在场次间转换，后来发展为演员与合唱团领队一唱一和。埃斯库罗斯在剧中加入第二个有台词的演员，出现了真正的对话形式。他晚年根据希腊神话改编的《俄瑞斯忒亚》(又译《奥瑞斯提亚》)由《阿伽门农》、《奠酒人》、《报仇神》构成，讲述了一个家庭父母子女之间的恩怨仇杀，是流传下来唯一一部完整的古希腊戏剧三部曲。

话说阿尔戈斯（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带领希腊联军发动特洛伊战争（特洛伊王子诱拐斯巴达王后海伦，他的弟媳妇，也是他的小姨子），为了顺利扬帆起航就杀了自己的长女向狩猎女神献祭。10年之后阿伽门农得胜归来，妻子伙同其情夫杀了他，之后儿子俄瑞斯忒斯在阿波罗教唆下杀了母亲及其情人替父报仇。复仇女神纠缠这个弑母凶手偿命，雅典娜出面让其摆脱了制裁。粗略看来是一家四口的循环杀人案，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可翻出一本陈年旧账的积怨。

首先可以从阿伽门农被诅咒的家族来理解他的悲剧。阿伽门农的曾祖父（坦塔罗斯）因宰杀亲儿子宴请众神被打入地狱，此家族后代蒙上第一道诅咒；他的父亲（阿特柔斯）先联合二弟杀死了他们嫉妒的三弟，此为二道诅咒；后父亲因妻子出轨将二弟儿子们剁了宴请他，为后代招来第三道诅咒。阿伽门农的自作孽指数也颇高，他是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联军统帅，为了顺利开战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没有对妻子有半分交代，得胜之后纵容全军采用残暴至极的手段对特洛伊烧杀抢掠，离家十年回来除了挥金如土的炫耀，还捎带回俘虏特洛伊公主为侍妾，如此他的死也是咎由自取。

埃斯库罗斯是自豪的希腊-雅典人，是同波斯人拼过刺刀的，但他却借剧中角色说出希腊入侵屠城特洛伊的不道德，主张是不正义的战争撕开了这个家庭血缘最亲近者之间互相伤害的序幕。或许正因为作者亲身经历过无情的战争，从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教训中思考多元化的人性，才会对人与人之间的血腥杀戮有如此感慨。

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是斯巴达公主，当初嫁给一穷二白的丈夫，还帮他夺回王位，却拦不住丈夫拿亲生女儿去献祭，他浪了十年回来还大张旗鼓带回另一个女人，让她内心爆发出亲仇爱恨的剧烈交织。女人，嘴上念叨着为亲生闺女的冤死报仇，嫉妒之心又将利刃指向同样是受害者，被俘虏被蹂躏的无辜女人；野心让她与情人接管国家政权，并驱逐了有继承权的年幼儿子。

父权社会统治下的女人往往遭到贬低，被贴上情绪化、不理智、不实际、不可信的标签，正如合唱团将贬义描述不停重复用于各个女性角色，就连之前十年的战争伤亡和此时的谋杀都是因海伦而起，让男人成为受害者。克吕泰涅斯特拉“像审慎的男人聪明的说话”，在实施谋杀的过程表现出缜密、克制、谋略、操纵、暴力、野心，并逐步实现目的，违背传统对女人的看法，或许这才符合剧作家的观点。

阿伽门农妻子的情夫埃癸斯托斯是为复仇而生的，他的父亲就是阿特柔斯的二弟（见上文第三道诅咒）。他父亲得知吃了儿子们的肉，于是悄悄强奸了自己的女儿，让其怀着身孕嫁给阿特柔斯，等小孩长大之后相认，父子俩杀亲篡位，后来又被阿伽门农流放。特洛伊战争开打，埃癸斯托斯没有跟随大部队去战场争荣誉洒热血，而是躲在大后方纵情享乐，趁阿伽门农远征，费尽心机引诱其妻，与之共治王国。如今不顾神的劝诫，协助情妇谋杀阿伽门农，或许是延续上一代的复仇之心，或许是接管王位政权的野心驱使。

纯属连带伤害的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是著名的乌鸦嘴，她从阿波罗那里得到预言能力却又不让对她有好感的阿波罗接近，于是被诅咒她的预言精准但无人相信，旁人都当她是个疯女人。如今国破家亡，她沦为俘虏，预见了自己会与施暴者阿伽门农一起命丧黄泉却闭口不言。她已经被嘲笑、误解、羞辱了太久，既然命运如此安排，她就努力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忧伤，尝试勇敢的迎接死亡，并在临死前预言了这个疯狂家族后来陷入的报复。

剧中将她比作阿波罗的圣鸟天鹅，临终前唱了最后一曲哀歌（西方文学中"天鹅之歌"这个典故最早的文献纪录），悲叹家乡与家人在残暴屠戮下的生灵涂炭，仰天问询阿波罗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毁灭她。

俄瑞斯忒斯在流放中长大，他希望置身事外，不愿意卷入上一代的恩怨，但阿波罗下达神谕要他为父亲报仇，否则会遭到神的严惩。于是他冒充路人甲入宫，假意带去王子（他自己）去世的消息，听着亲妈嘴里说着伤心，看着其眼角露出满意的笑容（曾噩梦儿子报复），相较之下奶妈的悲痛哭泣更显真情牵挂。有些心凉凉，但真到下手的时候还是有所犹豫，他的动机不是自愿，而是出于需要对父亲履行责任，以及在自身受到威胁时不得不屈从神之所望。

既然选择了命运的安排，那也是一种自由意志的体现。神谕指导的弑母并让他免于惩罚，他背负母亲施加的诅咒，招惹来复仇三女神的紧追，不得片刻安宁。

太阳神阿波罗是怂恿子杀母的始作俑者，他将锅甩给雅典娜做裁决，而雅典娜也不独断，开庭让雅典的陪审团投票表决。阿波罗自告奋勇为俄瑞斯忒斯辩护，称父亲才是子女的播种者，没有母亲也能生育，正如雅典娜就是直接从宙斯脑袋里面蹦出来的。有神的辩护，陪审团的判决也是有罪与无罪同票，最后雅典娜投下关键的无罪票，让俄瑞斯忒斯摆脱了冤冤相报的家族诅咒。没有完成使命的复仇三女神在雅典娜再三劝解之后化身仁慈女神（奖善罚恶），供奉于受赐福的雅典。

古希腊的神与俗世之人的脾性别无二致，神所言所行也有对错优劣公正偏执，有七情六欲或好清心寡欲，宽容公正或睚眦必报，他们能让芸芸众生深陷危机，也轻而易举救人于苦难。区别在于神犯了事有法力化解，有不死之身，而凡胎俗骨只能怀着敬畏之心祈求眷顾了。

雅典的戏剧竞技场迎来新一代明星--青年剧作家索福克勒斯，他的秘密武器是采用三人对话模式，刚刚出道就拿了冠军，年近古稀的埃斯库罗斯面对强劲对手的挑战，在此剧结尾处让阿波罗、雅典娜、俄瑞斯忒斯三人对话，外加合唱团、歌队长搭腔，夺得他悲剧创作生涯的第十三个桂冠。

穿黑袍的复仇女神啊，

终会使好行不义之人

命运逆转人生受折磨，

声名默默无闻被湮没，

永远不可能获得拯救。

----《阿伽门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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