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小说代表作之《江湖行》(四)
(2016-03-31 11: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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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如今我在杂玩团里渐渐感到自己的贡献实在太少。老江湖虽然很相信我,金钱上出入,总务上宣传上事情都在听我的支配,可是这些竟不是我所愿意管的。我很想找一个机会脱离这个团体。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也并不想回到舵伯、映弓的地方去。只是感到我需要一个可以多发挥我能力的所在,但这只是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所想到的,我并没对谁说过。
我们到一个镇市,水边的镇市;上船下船,船驶近市集。船离开市集,于是船在江中悄悄的行驶,船在河塘中慢慢的行驶,对着落日,迎着清风,冒着萧萧的雨,冲着濛濛的雾;在灰黄的石岩边,在碧绿的柳岸边,晨泊村烟竹篱,夜宿小桥流水。
人在这团体中,除了分帐的班主们在计算收入以外,年轻人都没有想到生活。大家只希望当天有较好的酒莱。
可是我是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我没有技艺,但有幻想。这样流浪到底是无的放矢还是随风飘荡?是风筝漫天飞扬还是蒲公英随地播殖呢?我发现每个团体里的人都是不同的,而我,我则像一团轻烟,渐渐消逝。在这个团体里,我看到的已经不少:如今我已无在学校时某种恋执,但也失去了自己的重心。
这时唯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穆胡子所遗下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前者叫大夏,后者叫大冬,自从穆胡子走了以后,他们对我无形中亲近起来,虽是年轻,但猴戏的表演都是他们在指挥,在布置穿插打诨种种,我偶尔给了他们一点意见,他们居然很高兴的照我的话去做。我教他们一些字,他们也很能吸收。这是两个很壮健顽皮的孩子,在船上穿来穿去,他们同大家都弄得很熟,许多人同我都少来往,因为他们的缘故,同我也稔熟起来。有时候他们同别人淘气,别人总是说要叫我,他们就不闹了。后来由我的鼓励,我劝他们学一些别样技术。音乐手里有两个鼓手,会好些乐器,船上无事,常常拉拉胡琴,吹吹笛子;大夏就学了胡琴,大冬就学了洞箫,他们很快的会奏些简单的调子。因此,每当我们的船夜泊在小村僻乡之处,常常后舱传来他们乐器的声音。
有一天晚上,我们的船泊在竺水乡,天下着细雨,雾很重,我已经躺在船舱上,借着舱里的油灯在看书,忽然听到了一声洞箫的声音,接着转出哀怨的调子,起初我还以为又是大夏在奏弄,可是这声音竟从远远的地方移近来,而我忽然想到大夏的技术还不能臻此。在这寂静的雾夜,这曲调使我起了说不出的萧索与凄凉的感觉。我站起来,推开一点船篷外望,我隐约地看到了雾中的一点灯火与两个人影,他们听见我推船篷的声音,也走了过来。从他们手上小小的灯笼光中,我发现是一个少女同一个老者。
“先生,要唱一曲么?”原来是卖唱的。
“谁呀。”老江湖在舱内问我。
“卖唱的。”我说,“我们叫他来唱一曲吧。这么晚,下着雨来卖唱,也怪可怜的。”我一面说着一面招呼了卖唱的人。
“他们还以为我们是什么进香或者搬家的老板了。”老江湖不置可否地说。
这时候;这一老一少已经走到船边。少女收起一顶敝旧的纸伞,我接过灯笼扶他们走下船舱。
边船舱本是非常挤拥,里面舱板上都睡着人,靠着舱朽旦一张板桌,老江湖这时正坐在桌旁抽旱烟。我让他们进来了就坐在桌子的外沿,正对着老江湖。这时候舱板上未睡着人都一言一语响起来了,已昏睡的人有的也醒了。
我把挂上篷壁上的油灯拿到桌上,我发现那老者竟是—个瞎子,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袄,束着腰带,面上都是皱纹,蓄着有六七寸长下垂的胡子。这少女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她正解下包头的花布,露出她散漫的头发,我发现她垂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她用包头的花布揩去她脸上的雨雾,于是我看到她纤秀淡淡的眉毛,同呆木生疏的大大的眼珠,她有一个尖尖的下颔,干黄的嘴唇有很好的曲线,配着她尖尖的鼻子,显得她楚楚可怜。她用包头布揩了脸,又揿揿一下鼻涕,于是她放下那块花布,用手拢拢头发。
老江湖这时候倒了两杯热茶给他们,那盲目的老者放下背在肩上的蓝布袋,从袋里摸出一折曲本放在桌上,老江湖顺手拿过去翻阅看。
“随便唱吧,随便唱什么好了。”
于是这盲目的老者同少女喝了两口茶,轻轻地说了几句,就吹起的一枝细长而红熟得显得肮脏的洞箫。我看到那少女揿动着干黄的嘴唇,露出她洁白整齐的前齿,发出带着干涩的声音。她唱:
“爬到大槐树上的牧童呀,
不要唱那疯癫癫的歌了。
——跑到桥头去唱,
——跑到亭角去唱,
——跑到酒馆茶楼去唱吧。
那大槐树上天天有云雀黄莺,
它们唱得难道不比你好听?
坐在大槐树下的牧童呀,
不要唱那疯癫癫的歌了。
要唱那疯癫癫的歌也好,
——跑到桥头去唱,
——跑到亭脚去唱,
——跑到酒馆茶楼去唱吧。
那大槐树正对着我们的客厅,
别人听了难道不怕难为情。”
唱到后来,她声音渐渐圆润起来,她呆木的眼睛也稍稍流动;在灯光中我发现她眼珠乌黑得像是黑色的宝石、同她头发一样的是一种不带一点灰黄焦红,或任何杂色的黑色,她的洁白如珠贝的前齿,吐露舌尖发出拖长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她歌声还是她的神情打动了老江湖同船的伙伴们。在唱了一迪之后,老江湖又点了一曲,不知怎么,大家争着你一曲我一曲的点起来。等了她唱了许多曲以后,我们各自掏钱给他,老者用细瘦的手接了钱,放在蓝布的囊中,于是他收起洞箫,少女又把花布包到头上。可是篷外的雨声很紧,我们又留他们坐了一会,这时候,这位吹箫的老者同老江湖就闲谈起来,他们从家乡与过去生活谈起,不知为什么,竟彼此有许多共同相识的人。年轻人都不愿意听老年人谈过去,所以我们都没有理会,后来老江湖忽然提高声音说:
“那么你也认识海豹何棍了。”
“啊,他是我的孩子。”
“是你的孩子啊,那我们真是一家人了。”老江湖忽然说:“那么他呢?”
“他死了!”老者忽然说:“要不然我也不会到这个地步,这就是他的女儿。”
“老伯,真对不起,我失敬了。”老江湖说着望望那个少女,他说:“啊,可不是,她的眼睛很像她的父亲。”
这时候,大家都在注意他们的谈话,老江湖吩咐弄一点酒莱。他又对那老者说:
“老伯,海豹何棍可是我顶好的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我现在叫老江湖,以前我叫铁皮阿六。”
“啊,你就是铁皮阿六,我听他讲起过的。”
“他这样身体,是什么病死的?”
“被仇人害死的。”何老说着微喟一声,“这已经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仇人?”
“还不是她母亲。”
老江湖想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就没再说下去。
这时候,后舱传过来酒瓶,同一碟豆腐干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碗是晚饭吃剩的萝卜干。老江湖就为老者干了一杯,又为少女斟一杯,但是她笑笑说不会喝,这时候老江湖才问老者说: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紫裳。”老者喝了一口酒说。
“她母亲呢?”
“她父亲死了不久,就走了。”
老江湖没有再说什么,他喝了两杯以后,忽然他对老者说:
“老伯,我们是自己人,不讲客气,我说老实话,我们大概还要跑几个地方,假如你同紫裳愿意,就住在这里,同我们一起去走走吧。”
“可是我是瞎子,紫裳也不会什么玩意。”
“你可以为我照拂照拂,紫裳也可以唱唱歌。虽是谈不到好,不过我吃粥,你也吃粥,我吃饭,你也吃饭。”
“既然你是铁皮阿六,”老者忽然说,“那我就跟你了。已经老了,什么都是无谓,倒是紫裳,同你们一起,总会有一条出路的。”
十七
是这样,我们的团体又多了何老与紫裳。
让一切有自信的人相信自己在安排生活吧,可是真实的人生竟本有一个巧妙的安排,要是何老的卖唱不走近我们的船岸,他不会碰见老江湖,他也无法同我们在一起。那么许多人的生命也许就完全不同了。
但如果不是我,我想那一夜不会有别人去注意岸上的卖唱,而叫他来唱一曲的。那么我为什么那天被这歌声所吸引呢?我不能不想到是因为大夏大冬常常在练箫练唱,而这正是我所鼓励的。这样想下去,事情该归因于穆胡子的犯法。不然,我怎么会对大夏大冬有这一种责任上与情感上的接近呢。人生就是这样的一种综错,人生就是这样一种安排,于是我们的生命就在这不可知的许多因素中生长与发展了。
何老给我们团体的影响是我们当初所想不到的。给我的影响尤其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的进来大家都以为只是依靠老江湖的团体,而没有多久,我们团体倒反而依靠何老了。
紫裳住在花鼓班的船舱里,何老则与老江湖同我在一起。在船到一个小城的时候,老江湖叫我陪紫裳去买些新装,我只是照着例行的公事办理,并没有对紫裳有什么注意,也没有同她谈比较接近的话。
何老与紫裳参加后第一次演出的场合中,紫裳并没有出场,因为节目都早已规定,好像并没有必要,所以没有把她排进去,进去,她只是伴着她祖父坐在后面,把演出的节目布置讲给何老听。
这一天演完以后,晚上我们住在帐蓬里,老江湖偶然同何老谈起演出的情形,何老发表了一些意见,这些意见使我非常惊奇。我一直没有当他是一个人物,这时候我开始看到自己的势利,我于是非常谦虚地同他谈演出上的种种,出我意外,他竟有一个出众的理想与计划。这是完全要将我们演出的一切改革的计划,我们的演出是一种玩艺以后接一种玩意,也即是一个单位以后接一个单位,因此先演好的单位往往后来一直没有事,而无形之中单位间都有意见上的磨擦;观众往往是开演后好久才来,因此先出场的单位显得很不重要,我总是为他们先后的次序插穿要费很多心血。何老的计划则是要把这些玩艺完全打成一片,许多演出要用一个故事或事件把玩艺儿混成一起。
这个惊人的意见把老江湖同我说得五体投地。我开始想到我于戏剧运动期内所研究的一切,经何老一点明,我竟有了奇怪的想象。
何老编了一个场合,在他可以说只有一个例子。他说:场子应当像一个市集,许多小贩在叫卖,人很拥挤,于是东面有唱花鼓,西面有玩猴戏,上面有卖唱,下面有魔术,在这样的场合,我们开始出来大队的行列出来,先表演一个大节目,于是里面玩魔术的人同街头的人赌气,彼此竞赛。街头卖唱的人要大队里的人比赛唱歌,这样把节目展开来。
何老的意见使我想到西洋轻歌剧与芭蕾舞的局面,我自告奋勇的设想这一类的故事。过去我在这个团体里做的都是事务的事情,如今我竟有机会贡献我的玩艺了。我的兴趣马上提高许多,我开始发现我不是不能真正做这团体里的人了。
请原谅我的疏忽,我没有好好介绍何老,可是实际上他上船以后,只是像是在我们舱中多一个影子,他一共也没有说十句话,除老江湖以外,也没有第二个人同他交谈。一个人老了正像是一只鞋旧了,在阴湿的墙角,没有人再去理他。可是自从我们那一次交谈以后,我感到他给我的启发实在太大了,我开始对人接近。于是我又走进另外一个世界。这世界则是音乐的世界。
如果我的编剧可以使我感到对于团体有所贡献,团体对我的认识也要在新的计划有机会公演以后。可是,我竟很快的被团体重视起来了。
就是在何老交谈之中,他告诉我紫裳所唱的许多歌曲都是他编的。这些歌词不好,要为他改一改。他把他的歌曲一个一个吹给我听,我发现他真是一个音乐家,他作曲不凭理论,只凭他的耳朵;用洞箫与笛子吹吹他的曲子,他认为不好听的就改去,好听的就留在记忆之中,教给紫裳。他不但会吹箫与笛子,他还会胡琴琵琶与许多其它的管弦。
在紧接着的几天公演之中,何老与紫裳没有事,我就整天为他们记录他们所制造的歌曲,这些歌曲并不复杂,但都非常美丽;许多都是何老从各地听到的民歌里变化出来的。可是歌词则十分鄙陋,有许多只是旧腔旧调,没有一点新意思。我觉得要好,就要把它们完全写过。
何老在我的抄录过程中,他一面吹箫一面还时时有所改动。三天三夜的功夫我抄下七十六只歌曲。大部分的歌词我都要重新写过,以后在船上我天天就做这个工作;于是一只一只的歌,都由紫裳的试唱之下,大家都唱了起来。这在我们团体精神上有一种新的贯通与紫裳。于是我特别为团体写了两三只歌,由何老配成音乐。这以后就变成了我们团体的一种精神,使我们演出的气氛有很大的改变。
而最重要的,紫裳变成了我们整个团体的灵魂了。
这原因是因为团体里每一个演员都属于他们的单位,而何老与紫裳好像是属于整个的团体的。我第一次编剧工作是草乱的,只是用何老所编的场合,加上了两班人马因为竞赛打起架来,这时,有一个当地的牧羊女唱着歌出来大家听着她的唱歌围了上去,不但忘了打架,而且也应和着合唱起来。最后大家和好了,在这个歌声中,两方各种玩艺有一混合的表演。
饰牧羊女的就是紫裳。
这一次演出在一个小城县,广场中,我没有想到在汽油灯下,紫裳可以有这样光芒,她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而她的歌声竟使广大的吵杂声音静了下来。
这一晚以后,紫裳就成了我们团体的象征。
老江湖非常骄傲,也非常高兴;我不用说,因为这虽是紫裳的成绩,但至少是我的安排;我唯一的后悔,是没有把牧羊女写成仙女。我们非常兴奋的把一切告诉何老,满以为他一定会比我们还要骄傲与高兴了,可是,他只是淡淡的说:
“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于她是不好的。”
于是他闭了一下已盲的眼睛,眼眶里垂下两粒眼泪,他说:
“铁皮阿六,你大概还记得她的母亲吧!”
我很想知道关于紫裳母亲的身世,但我怕何老伤心,不便问他,我问老江湖,老江湖只是含混地回答着,似乎也不愿告我,所以我也不便多间。也许就是因这样关系,我对紫裳的发展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
自从那一夜以后,紫裳好像突然变了。她像是一把新的刀子一霎时磨出了刀锋,她的干黄的嘴唇像葡萄一样圆红起来,皮肤也顿时纤润,乌黑的头发闪着光泽,前面蓬松有致,后面的辫子上束着花结,眼睛闪出一种自尊娇憨的光芒。她在表演时受观众的采声时的神态,一直保持下来,好像我们整个团体都成了她的群众。好多团体中的小伙子都想对她献殷勤,而我发现小江湖似乎已浸入爱河里了。只是紫裳对谁都很和气,对谁都不过份接受,她有女性天赋的对付男人的本能,保持着无法接近的尊严。我的年龄虽只是比她大五六岁,可是因为我整天同何老老江湖在一起,无形之中她也把我当为前辈似的;所以常常为摆脱小江湖们小伙子的纠缠,而到何老和我范围里来。
我们在那次小县城公演以后,就被城市里的一家戏院注意,他们请我们到他们那里去公演一个时期,我们本来计划四个月的流浪公演,后来因为生意不错,大家合作得好,已经延长了一个月。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我们势必征求大家的意思。老江湖同何老与我有一个新的规划,把每个团拆账的制度,改成个人的薪给制,由老江湖充任班主,对每个人负责发薪。这种改变,虽然不很容易,但总算顺利地办妥。于是老江湖就接受了那家戏院的合约。
请原谅我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不想把这些地名说出来;如果故事因此有点模糊,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过这个请我们团体去表演的那个戏院与那小城市,你一定是熟悉的。
那就是葛衣情同我决绝的地方。
那家戏院,你也熟悉的;是第一次舵伯带我去看京戏的大舞台,它是那个城市最大的戏院,比当时上演葛衣情的越剧的戏院要大。
想不到我绕了一个圈子仍会到这里来。而我由一个粗野的乡下孩子,竟变成了一个头脑里有点墨笔的青年;由一个台下的观众,变成了台上的策划人。时间不过是几年,人生的变化竟有如许的不同。而世界竟是这样狭小,我在这狭小的世界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如今我知道大舞台的老板竟也是我与舵伯以前住过的那家旅馆,好像是叫江滨饭店的老板;我们的团员大都住在戏院里,可是在旅馆里为我们开了几间房间。我与老江湖住一间,何老与紫裳住一间,我住的一间竟是我以前与舵伯住的那一间房子,这一半是老板指定,一半则是我选定的。我一走进那间房子,我几乎吃了一惊,我没有说我以前来过,我只是同老江湖说:
“我们就住在这一间好了。”
十八
当初我与舵伯住在那里的时候,一心只是为葛衣情烦恼,我对于周围一点没有注意。如今我开始注意它里面的布置与窗外的环境,这些布置都是以前的,不用说,家具也是随着时间老了许多。可是门窗墙壁则正是刚刚刷新过,这房间在三层楼,小城市三层楼房子不多,所以从窗口望出去只看见灰黑色的屋顶,与绕在屋顶上的一些炊烟;远远可以看见一条闪着阳光的江流,沿窗下望是一条小小的街道,响闹着行人与小贩。当我坐下来的时候,我就想到舵伯打我耳光教训我的情形。我当时竟是这样懦弱与痴傻,顺着我对于葛衣情的回忆,我悄悄的走出了旅馆,我不由自主的走上街头,无意识地走向以前葛衣情上戏的戏院。我在戏院外伫立了许久。这戏院现在显得非常低狭,灰黯色的墙壁也远比以前衰,我想到当初葛衣情受当地的财势的影响而离弃我的情形,我不禁想到后来我在上海所重会的她,她在我印象之中正是这戏院一样的变化,这变化是她呢还是我呢?
假如当时葛衣情真的嫁给我又是怎么样呢?我会买一块田地带着葛衣情成立一个家,我也许已经有两三个孩子;我会像父亲一样的是一个勤俭的农夫与忠实的丈夫。我不会去求学读书进大学,变成了现在的我。当初我叫野壮子,现在,啊,我还没有告诉你,我读书以后,就叫周也壮,也有许多人都称我周先生了。那么我的确已经不是我了。
要没有葛衣情给我刺激,要没有葛衣情提醒我没有读书,我是不会想去读书的。而葛衣情所以对我嫌弃,是因为她认识了那个在上海读过书的男人。假如现在的我真是比以前的我进步的话,那么我当时的情敌也正是我的恩人了。
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这些小小的机缘所创造,而我在这个狭小的人间摸索着,被许许多多机缘所推动!
想着想着,我看阳光从戏院的墙壁缩上去了。我开始想到我应当回去,这时候我发现戏院的戏牌上大大的金字……姚翠君。
这大概又是一个葛衣情吧。我一面走着一面想,我想到我们明夜要上演的戏院恐怕也早已挂出何紫裳的名字了。我不用知道紫裳母亲的故事,这时候,我忽然悟到为什么何老在听到紫裳的成功要流泪了。
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我看过不少人很快的成名,不少人一夜就成富翁,但没有一个人的成功像紫裳那么快的,这不光是名,不光是利,而是一种蜕变。许多中奖券的人,他本身并没有变化;许多像艺术家一举成名,有他努力的背景。独独紫裳,她的变化,是心灵上的一种灵光。我亲眼看见她花布包着头,穿着敝旧的布衣踏进我们的船舱,两眼呆木地望着油灯的神态。而如今,就是第二天晚上,她已经是一个华贵娇艳光耀万丈的仙子了。
故事还是上次上演的故事,不过我改了几点。上次故事是以一个市集为背景,这次我改为在进香的路上,最后是庙会里有各种技艺的表演,我特别将牧羊女改观音,她是在小山上突然站起来唱歌,于是慢慢地走下来。
其实这谈不到是编剧。我所以这样改的动机,除了要使紫裳有仙女的演出以外,还为凑那个戏院的布置。那个戏院刚刚演过机关布景一类的戏,后台堆满了那些布景片子,其中有一个小山,我就临时把它拉扯进来。
那个戏院已经有脚灯与一些灯光;紫裳的服装来不及做,是我教她用整幅的白纺绸凑扣起来,当她披着长发赤着脚唱着歌从小山上走下来的时候,真是有想不到的效果。她的特有的漆黑的头发与眼睛这时候竟成了她美丽的最大因素,不用说这小城市的观众没有见过,就是我现在当我把这个告诉你的时候,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性,我后来看过歌剧与芭蕾的演出,最成功的女伶都见过,但如以女性的美来说,都不能与这个当初像叫化子一样在雨雾中卖唱的紫裳相比。这原因,现在想起来有几点,第一歌剧芭蕾的明星,因为她们太要技术的艺术的修养,往往成功的时候,年令已不是最美的时期。第二是歌剧里芭蕾里的服装都太固定,没有像那天紫裳所用的因陋就简的一幅白绸的飘逸,第三就是她的特别乌黑的头发与眼睛,在这普通场合上不觉得,可是在舞台上在她全身白色的打扮中,它显得是一种神圣与新鲜的象征了。
以后,紫裳就被观众叫作活观音了。
她的美丽,已经使人不必再计较她的唱歌,全院的观众从死寂的静穆喧闹起来。大家都希望紫裳永远站在他们的面前。
团体中没有一个人不为紫裳兴奋,没有一个人不为紫裳庆幸,只有何老,他竟为此忧虑得睡不着觉。
第二天早晨,紫裳找老江湖,说何老昨天夜里病倒了。
在何老的病中,紫裳竟不能陪她最爱她的祖父,她已是被全城称用活观音的明星,当地的土绅,官贵富商,都来请她赴宴;这是无法推却的。每餐饭她要跑几个酒楼去应酬,应酬完了就要预备上戏。她已经无法照顾何老,这时候侍陪何老的是我,其次则是大夏与大冬。何老不愿意请西医,我们只好请中医,但是中医竟说不出他究竟是什么病,没有别的象征,只是发热,热高的时候,就有梦呓。
何老的病,紫裳与老江湖都托我照顾,我有四天没有到戏院去,紫裳回来的时候已是很疲倦,我们另外弄一房间给她住,她回来看看何老就回到自己的房中,老江湖每天也总来看一次。但常因何老在梦呓中,他们坐一会,无能为力,只有托我怎么想点办法。此外也没有时间与心境同我谈戏院演出的情形,我只知道生意非常好,而紫裳实在太受人欢迎了。其他,我知道的,那是两份当地的报纸所报导的消息,这些小地方的报纸,你是知道的,副刊的篇幅总是为女伶或红星而设,有许多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报导。都是关于紫裳私人的交际生活一类的事情。我翻阅后也从未有记在心上。
十九
有一天早晨,小江湖到旅馆来探何老的病,在他走的时候,他约我出去谈谈。这时老江湖己到戏院去办事了,我就带他到我的房中。
刚才我没有注意,这一瞬,我忽然发现小江湖的面色很不好,眼睛闪着失眠与不安定的光芒。我说:
“怎么啦?小江湖,你的面色很不好,不要是病了。”
“我特地来求你一件事情。”他没有理会我的话,突然说。
小江湖同我细细谈话的机会不多,但是彼此很熟。他是一个壮健活泼的小伙子,是非常单纯直率善良的人。我从他的面上表情,已经猜到他是什么事了。我说:
“是不是关于紫裳的?”
“你大概已经听人说了,我在喜欢她,自从上次公演以后,我们有两三次单独在一起。”他说:“可是到了这里,我同她再没有机会见面了。我想……我想她太红了,这样下去……很不好。你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何老的朋友,也是我与紫裳的朋友,我想你能不能替我促成这个好事,为我做这个媒。”
“真的?”我很高兴的问,于是我忽然想到当初我与葛衣情的一幕了。我觉得紫裳现在决不会以小江湖为满足的,我说:“是不是你已经得了紫裳的同意了呢?”
“我根本没有机会同她在一起,”他说:“不过以前她对我很不错。”
“那么你父亲呢?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但是他不愿意何老因我们救助她们的关系而不好意思推托这门婚事。所以他说慢慢再说,至少要在这次公演以后,但是你知道现在紫裳的生活,这些自以为了不得的一群人天天找她……”
“好的好的,”我说,“我可以同何老谈谈,他如果答应了,我想你何妨请你父亲直接同紫裳去谈谈。”
小江湖非常感激地走了,他说他明天来听消息。
何老在下午好像清醒了许多,但是他忽然感叹着说:
“这次我是逃不过了。我已经活得很长,每个人都要走这条路,没有什么可怨的。我放心不下的是紫裳,她不该走这条路。我不希望她红,我希望她可以找一个种田的男人,安定地成家。但是当初我们太穷,在乡村里人家当我们是走江湖的,没有规规矩矩的种田人家来做媒,如今紫裳红了,以后我真不知她…………唉,我怕她太像她的母亲。”
“何老,真的,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紫裳成功,究竟她母亲怎么回事?我每次想问你怕使你难过,现在你谈起来,我倒想问问你。”
“她母亲是一个走绳索的艺员,非常美丽,许多人都喜欢她,她也同许多人应酬,后来团里与团外的人吃醋,她父亲就领导团里的人同团外的人打架,打伤了许多人。偏偏她母亲同团里另外一个人也好。她父亲为争风又同那个人打起来,把那个人打伤了,她父亲就带着她母亲到乡下买田隐居,那个人受伤后,听说病了一个月就死了。他的弟弟为哥哥复仇,寻到她父亲,在田野里将她父亲打了一顿,她父亲回家就吐血,不久就死了。她母亲在她父亲养伤的时候,一直很好的侍候她父亲,可是在她父亲死后,她竟跟那仇人的弟弟跑了。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我并不恨她。因为在江湖上走久了,人已经不是普通的人。她跟我的孩子海豹何棍几年也并不快乐。我的孩子也不见得快乐……”何老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忽然改了语气说:“走上江湖,就永远只能在江湖上混了。所以我要紫裳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是永远没有结果。不要说紫裳是个女人,就是你吧,你可做的事情很多,也没有理由要在这里混下去。”
我说,我根本不想这样混下去,在他来的以前我本来没有什么兴趣,后来他来了,我因为写歌编剧才开始有点兴趣。我告诉他我父亲本来是个农夫,后来父母死了,我才跟了舵伯流浪做生意。我约备地把我的身世告诉了何老。
何老听着听着,忽然问我:
“你说舵伯,是不是那个颈上有个黑痣的贩土走私的老舵呢?”
舵伯颈上有个黑痣,我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把它当作一件事记在心里,经何老一提,我才想了起来,我说:
“是的。他颈上有个黑痣。”至于贩土走私,我知道这正是他坐牢的原因。
“他现在哪里?”
“你认识他。”
“他是我的老朋友了,他比我年轻许多,但是我们是朋友,他是一个真正够得上江湖上的朋友,他一定记得我,我帮过他的忙。”他说:“他现在在那里?”
“他已经阔了,在上海,过着非常豪华的日子。”
“真的?”何老忽然高兴起来,他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但是也不晚,真是天帮助我,在我死前让我知道这个消息。现在,也壮,请你把我床上的柳条箱打开来。”
我听他的话,从何老的床下拉出一个柳条箱,这还是他在上次公演后买来的。我为他打开箱子。他说:
“就在那个布袋里。”
那只布袋就是他到船上来卖唱时候用的,里面是些钱钞,点唱的本子同一些杂物。
“在那只木匣子里面。”
那是一只旧的红木匣子,我一打开,就看见了几张照片。男的我想是他的孩子海豹何棍,是一个很高大壮硕的人,面貌很挺秀,只是眉毛眼睛长得很拢。一张女的儿我猜想该是紫裳的母亲了,这不是一张好的照相,但是已经显得她的灵活与美丽,紫裳的容貌并不能同她比较,但她似乎缺少了紫裳一种深沉单纯的特质。我说:
“是的,这照片就是她的父亲同母亲,”他说:“我不愿意紫裳走她母亲的路,她父母也不愿女儿走他们的路;所以从小就给紫裳上学读书,没有给她练什么玩意。只是她从小喜欢唱歌,我随意教了她一点,她太聪敏,我不喜欢女孩子太聪敏。”
“舵伯也认识他们么?”
“啊,他不会认识他们。”何老忽然说:“你看到里面一个小纸包吗?”
我在照片底上找到一个小纸包,发现是一只玉镯。
“一只玉镯。”我说。
“是的。我死了以后,你把这个交给老舵,请他戚顾照顾紫裳,告诉他我对紫裳的愿望,这就够了。”何老断断续续说:“你先把这个玉镯收起来好了。”
我没有说什么,收起了那只玉镯,把东西放好,仍旧把柳条箱推入床下。
“真是上天保佑,让我在最后找到可以托付紫裳的地方。”何老安详地说。
我回到座位上,开始想到小江湖今天托我的事,我想这该是我提议的时候了。我说:
“何老,你知道小江湖今天来看我么?他对紫裳一片痴情,要我来做媒,我想他倒是一个健康勤俭的小伙子,这门亲事如果成功,也许于紫裳是幸福的。”
何老一时没有理会,皱着肩沉吟许久,他忽然说:
“照说我不能拒绝这门亲事,可是我并不喜欢。上天叫我在我的死前知道老舵的下落。老舵已经得发,他一定会为紫裳安排更好的前途的。”
“但如果紫裳也喜欢小江湖呢?”
“那么他们自便了,可是我要同老江湖小江湖谈谈,如果小江湖肯放弃走江湖的生活,安安定定去种回去,那我也总算可以安心了。”
不知怎么,何老那天精神特别好,他希望马上可以同老江湖谈谈。但是老江湖在戏院里,何老忽然说:
“夜里,我怕不会有这样好的精神了,那么还是托你同他谈谈吧。”
何老的预感并没有错,夜里他热度又高起来;后来昏昏睡去。老江湖回来已是夜半二时,他看何老睡着了,就问我他的病情,我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他。老江湖沉吟了好一会说:
“我也不赞成这门亲事。紫裳决不会是小江湖的好太太,她现在已经走入了红运,怎么会愿意下嫁给小江湖呢?没有一个江湖上红过的女孩子会有好结局,紫裳也已经没有法子挽回了,不过如果紫裳愿意嫁给小江湖,我一定让小江湖买一些地去种田去。我想小江湖也不是种田的材料,他也许现在会答应,不到一年两年他一定会卖了田地,重新去走江湖的,可是这是以后的事情,做父亲的也管不了这许多。但是你千万告诉何老,不要为我与他的交情而觉得不能拒绝这门亲事。这是两件事情,后一辈的事情于我们交情无关。”
老江湖说到这里就睡了,在床上,他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问过紫裳呢?我看在她每天应酬之中,也许早已看中了有钱有地位的公子少爷们了。”
“那么,我明天去找她仔细谈谈。”我这样回答着,心里可马上想到当年葛衣情离弃我的情形。紫裳的情形不会同葛衣情有什么的分别,人生往往都是相同的轨道,每个人同样走着自己不知道罢了。那么小江湖的命运恐怕将同我一样了。我因为葛衣情一句话的剌激,去读了几年书,那究意对我是好是坏,我无从知道。可是那个刺激的创伤,则始终在我的心头,想来这一生是不会痊愈了,这正如肉体的一个伤疤,每当阴湿潮冷的时候终有隐痛。我还是想到父亲,我的父亲不也就是为一个剌激而使他神经错乱么?
我希望小江湖不要蹈我的覆辙。即使紫裳不愿意嫁他,我也将劝紫裳用非常婉转的话,不要伤及小江湖的自尊与自信。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同紫裳谈谈。
二十
我与紫裳虽是相识很久,但从未有过正式的认真的谈话;一开始,我马上发现她已不是我所认识或想象的紫裳了。
“我一直没有想到过。”她说:“我看小江湖同班子里什么人都一样。”
“但是现在怎么样呢?人家来做媒了。”
“我还不想嫁人。”她说。
“是不是你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了呢?”
“也许。”她忽然露一个我从未在这个脸上见过的笑容,马上使我想起这是从前葛衣情脸上有过的东西。
“你不要以为那些每天应酬所见的有钱有地位捧你的人……”
“但是这是最便当的路,是不?”
“紫裳,想不到你说这样的话。”我说:“你不知道你祖父是多么怕你像你的母亲。”
“可是你放心,我并不喜欢走便当的路。”她说。
“你年纪轻,正在红的时候,没有看到整个的人生。我想你祖父为你想到总比较对。你不要生气,据我所知,江湖上红过的女孩子很少有好的结局。一个人最难在得意时谦虚。……”我忽然发现紫裳对我的话很不耐烦,我转了语气说:“相信我说的话完全是为你着想。”
紫裳忽然冷了。她说:
“真的你是想到我么?还是为小江湖着想?”
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在我面前的紫裳是一个俏丽无比的女性了。
她穿一件银灰黄花发亮的旗袍,露着圆润的两臂,敝着领子,脚上是一双绣花拖鞋;她坐在梳妆桌前打扮,不时回过头来回答我的话。这梳妆台是旧式的。镜子很小,我不能从镜子看到她整个的脸,但是我在她的回顾之下,时时看到这个现在变成白皙滋润的面庞,我发觉她本来尖削的下颚也丰满了一些了。
她似乎没有改去用花布包头发的习惯,但等她在颈部上施好脂粉以后,她除去了那块包发的头巾。那束像丝绸一样的头发就披下来了。一直垂到身后的地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黑,浓郁得似是一个倒挂的瀑布。
不知怎么,我竟自责:我怎么会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性在我们周围呢?紫裳忽然说:
“你不会想到我的。你只是可怜我们就是。我们是叫化子一样卖唱的。”
“这是什么话,紫裳?”我说:“你祖父这样病在床上,你每天出去花天酒地,我一直照顾着你的祖父,这难道还不能当我是你们的朋友么?”
“我很感谢你。但是我的事情,让我同祖父自己谈吧。”
我当时告辞出来,心里很有点不高兴,我觉得紫裳已经不是当日我陪她买衣服的紫裳,更不是她到船上来卖唱的紫裳了。
女人,这是女人!她已经红了,很自然的就有她的架子与派头,这原是每个女人心底都有的一种本能,无需乎学习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的。
紫裳打扮好以后,就有包车来接出去了。对于紫裳的交友,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可是那一天我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细细反省,我知道这是妒嫉。
但是为什么不能说我是为我们团体嫉妒呢?一个人的理智永远可以为自己作有利的解释。
饭后,我午睡,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何老的房中有人在谈话。那是紫裳的声音,下午没有戏,而她竟很早就回来了。想来她是关念着刚才我同他她提的事而急于要同祖父谈谈的。所以我没有进去。
半个钟头过后,我又过去;紫裳还没有出来,这次我可听见她在哭泣,好象何老在安慰她。我当然不想打扰她们,所以就出来到戏院去看看。
戏院门口有许多人在排队购票,里面可是很寥落,老江湖在经理室揭昨天的账,后台没有人,演员们都到外面去化钱去了。
戏院是永远有两付面目的怪物,正面是灯光辉煌,衣饰缤纷,热闹活跃的场面,反面则是灰黯空虚肮脏疲乏的空气。
舞台上这时只亮着一盏电灯,有两个工人在改动布景,发出单调咳嗽与剥啄的敲击的声音。垂着的绸幕像是没有化装的妇人的面貌,绸幕上是黑鼠牌纸烟的广告,这是用黑绒缝缀上去的图案与字句,反面看起来像是长在皮肤上的疮疤。
我上去望了一望就退了下来,下面堆满了布景的片子与道具杂物,在阴暗的光线中好几次都同我相撞。我开亮了一盏灯。突然我看到板桌后面一缕烟雾,我过去一看,发觉后面有一架帆布床,有人躺在那里,过去一看,不是别人,是小江湖。
他嘴上吊着纸烟,地上放着酒瓶,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不理我。
“小江湖,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还是不理我,我发现他已经有点醉了。
“这算是干么?”我说着一把把他拉起来。
“你管我么?”他说着才转过挂着红丝的眼睛来看我。他说:
“是你,野壮子?”
“你这个样子,是希望活观音嫁给你么?”
“我看她跟人到酒馆去喝酒,为什么我不能喝酒呢?”
“但是她并没有喝醉,现在正同她祖父谈你的事情呢?”我说:“披上衣服,让我带你外面去走走。”
我说着把放在旁边的衣服交他,挟着他从台后出来。
到了外面,排队购票的观众都对小江湖注意,小江湖也没有理会。戏院门口有卖酸梅汤的,我买了两杯叫小江湖喝尽,于是我带他到一个茶馆里,让他洗一个脸,喝点茶,这样他才清醒了许多。
我说:
“我已经同何老谈过了,他并不反对把紫裳嫁给你,可是他不希望紫裳在江湖上混,他要老江湖会帮你购置几亩田,你成家后去种田去。”
“真的?”小江湖高兴地说:“这正是我的想法。走江湖卖艺,我早想过了,一辈子不会有出息。你看我父亲,几十年来还是这样。”
“所以问题不是何老,而是紫裳,你相信她肯放弃她这样发光的热闹生活去过庄家生活么?”
“那么你说怎么办?”
“没有办法。等她同她祖父谈后再说。”我说:“小江湖,不瞒你说,我也有同你相仿的经验,你想不开也还得想开。”我用以前舵伯劝我的话劝他说。
“可是,我……我……”
“你应该去玩玩,找你高兴的去玩。”我说:“但是,事情也许没有绝望,回头我看到何老就会知道。如果成功了你也不必太高兴。你以为种田是容易的事情吗?也不容易,像你那样从小跑码头,一到田庄里,也许两天就厌了。紫裳做你老婆,我也不相信是一个好的管家。”
“那么你是不希望我们成亲的。”
“你父亲也不希望,不过为你的欲念,我们都愿意帮你实现就是。”我庄严地说。
小江湖愣了一下,望望我又望望茶杯,两眼一呆,突然伏倒桌上,竟似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女人,你又不是女人,这么大个儿。”我说:“起来,去玩玩去。”
恰在这时,外面有几个班中团员进来,我就招呼了他们坐在一起,我说:
“你们从哪里来?”
“大明旅馆。”
“干么?”我说。
“高陛在做庄。”
“你们输了?”
“我们正想去借钱,你借我们一些么?”
“我看我有多少钱。”我说着从袋里拿出我的皮夹子,这些天我一直没有花钱,上次分给我的钱都在里面,一共是三百几十元,我把一百块给小江湖,其余的平均分给他们二个人,我说:
“你们带小江湖一同去玩玩吧。情场失意。赌场胜利,你们跟他打包,输了不必提,赢了可先要还我。”
“你也一起去吧。”
“我还有事。我一去怕不会好运气了。”我说着就走出茶馆,我说:“我把小江湖交给你们了。”
离开他们,我叫了一辆洋车就回到江滨饭店。
何老的房间是静悄悄的,紫裳已经不在,我轻轻的推门进去,看床上的何老仰着睡觉,我正想退出来的时候,何老忽然微微一动问:
“谁呀?”
“我。”
“我正想找你谈谈。”
“我也想知道刚才紫裳怎么同你讲的。”我说:“老江湖昨夜也同我谈起过,他说他也并不十分同意这门亲事,请你不要以为不好意思拒绝,而要紫裳答应他们。”我想刚才听见紫裳的哭泣,怕是何老在劝诱她,所以先说了出来。
“我自然要问紫裳自己的意思。”他说:“现在已经决定了,这次戏演了以后,请你一定带她到上海老舵地方,老舵一定会好好替她安排的。”
“为什么说要我带她呢?”我说:“你自己难道不同去么?”
“我么?我不会活到那个时候了。”
“这是什么话呢?你现在已经比前几天好多了。”
“这是回光返照,回光返照!”他叹口气说:“你不要为我难过,我活到现在已不是短命,只要有着落,我死了也很安心的。”
“她一定不喜欢嫁给小江湖么?”
“她是一个好孩子,很好很好,比我想她的还好。”
“她知道舵伯么?”
“她不认识他,还是听我说起过。”
“那么她愿意去,是不是为要听从你的意思呢?”我说:“我所想到的是她或许会喜欢一个这里每天请她吃饭的人了。”
“没有没有。”何老嘴角露着骄傲的悠笑说:“她比你想她的要好。”何老于是又说:
“我怕的就是这个,一个穷女孩子,一旦到了城里,很容易马上喜欢上那些有钱少爷的,但是她没有。”
何老的话马上使我想到葛衣情,葛衣情是多么不如紫裳呢?但是葛衣情有一个母亲,这个又是多么不能同何老比呢。
何老忽然伸出他细长干瘦的手,对我摇摇说:
“你到这里来,坐在我床边同我谈谈。”
我走到他的床边,为他盖好被角,我说:
“今天你醒来太久了,休息一会吧。”
“我就可以永久休息了,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说:“你愿意老老实实告诉我么?”
“自然,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你撒过谎。”
“那么,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在喜欢紫裳呢?”
“自然,我们这里谁都喜欢她的。”
“我是说,非常非常喜欢她,假如她愿意嫁给你,你愿意娶她么?”
“啊……”
“你说老实话。”
“我没有想到这个。我一直没有想到这个。”
“我告诉你、她今天同我说了,她一直是钟情于你的。”何老忽然拉着我的手说:“她叫我不要告诉你,但是我没有法子不告诉你,你知道我也许很快就要去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也是天意,老舵现在等于是你的父亲,他是我的好朋友;紫裳又喜欢你,这不是天意么?她是一个好孩子,我希望你会好好待她,爱护她,不要辜负她……”何老说到这里突然咳嗽起来,我拍拍他的背;起来倒一杯茶给他。我马上想到刚才我听紫裳在房里哭的原因,难道她真是一直爱我么?而我竟笨得连这个都不知道。
何老喝了一口我递给他的茶,又说:
“我不要你勉强答应我,这究竟是你终身大事。我也不喜欢你现在答应我了将来有负于她。不过她以为你一直看不起她,你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也许不够配你,但希望你不要让她以为你看不起她……”何老又咳嗽一阵,忽然喘起气来。
“我怎么会看不起她,我一直觉得不够配她;我还以为她以前同小江湖很好,现在……”
我的话没有说完,何老的面色忽然变了,他喘气越来越急。我又给他喝一口茶,他突然握着我的手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他的手原是非常干燥,这时候竟都是冰冷汗腻了,我叫:
“何老,何老。”
他没有理我,一阵痉挛,手一时握得很紧,我粗壮的手指竟被他握得痛了起来,这时我看他额角汗流涔涔,像是拼命挣扎一般的,突然他放松了我的手,吐出一口深长的气,脸上浮出微微的笑容。
何老就这样死了。
我跪在他的床前,拍拍他的手说:
“我会好好爱护紫裳的。”
一瞬间,我握着他的手,竟像小孩子一样的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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