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玉米在锅里冒着热气，擦干净额前细密的汗珠，细嗅一下，空气里还混杂着汤面的香气，疲惫地撂下手里的旅行包，四处张望，一屁股黏上店铺门口的板凳。
        “拌面、汤面、方便面，饿了吃碗面再爬山吧。”
        我抚摸着干瘪的肚皮，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火速带着小板凳抵达大宝旁边，一脸机密地对她耳语道：“咳咳，快瞅一眼那边的牌子，一碗面多少钱？”
        “嗯……十块钱呢，还是学校里便宜啊，”大宝翘着二郎腿，悠悠地问，“怎么？来一碗再走？”
        “哦，那算了，”我捂着自己的小心肝，悠悠道，“旅行包里还有俩火腿肠。”
        头顶的天空被老木伸展出的枝叶遮去大半，游荡的云、破碎的月亮在缝隙中依稀可见，夜是深蓝色，望一眼、再望一眼，仿佛失足跌入海底，渐渐没了光。
        一阵烟雾吹来，忽闻一阵狗吠。
        “阿久，有只狗在垂涎你的美色……”大宝捅一下我胳膊肘，偏头一脸哂笑，“哦不，垂涎你手里的火腿肠。”
        我带着小板凳不着痕迹地往角落里缩，两只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放肆地大咬一口火腿肠，喷香地咀嚼着，铁了心要对小黄毛的饥饿熟视无睹。
        偷偷瞥一眼，小黄毛一张柿饼子脸在摇曳的灯光下格外清晰，一小排獠牙戳破嘴唇，裸露在清冷的空气里。大宝将抓拍的小黄毛给我看，镜头下它的眼睛射出两道血色激光，吓得我浑身一哆嗦。
        颤巍巍揪一块扔得老远：“喏，勉强给你吃一口。”
        沿着断断续续的阶梯拾级而上，四周景色在夜里模糊成了影子。和陌生人博弈，无数次追赶、被追赶，走近了、远了，偶尔遇到一段歌声，好像在荒凉中美梦一场。一路走走停停，停歇时买一支老冰棍儿，唇边寒气带走了鼻尖的汗。
        常常昂头看着夜空想，山顶的星星一定很美吧。

        喇叭声一遍遍在耳边重复：“注意注意，还有半个小时就要登顶了，早晨六点才日出，不要再往上走了。”
        气温骤降，山间的风恶劣起来，钻进人骨头是刺骨的疼。一把揪下头绳，卷发松散地落在肩上，至少还能挽留下消散的热气。我坐在陡峭的台阶上，脚边的旅行包露出一小截香火，爬很久了，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远远望去，泰安市灯光璀璨。
        “哎呀，就这儿吧，不往上走了。”
“不行，”我扶着颤抖的双膝，抢过旅行包顺势搭在肩上，“走，都爬这么高了还差这一点么？”
        路，渐渐变拥挤，隔着一厘米与谁擦肩而过，陌生人送走了又迎来，疲惫时匆忙转身，发现不相干的人走了，心甘情愿陪着你的人还在原地。
        裹着军大衣的人在路边酣睡不醒，鼻鼾声旁若无人地响起，看得大宝目瞪口呆：“天这么冷，周围这么闹，是怎么睡着的？”
        “大概是太累了吧。”
        “冷啊，”大宝冷得咬紧牙齿，蜷缩着身子躲在羽绒服里：“不爬了吧。”
        我神情坚定地看着她：“相信我，再爬过这个门就是山顶了。”
        “咦——我居然信了你，”她嫌弃地瞅了我一眼，“这句话我都听了重复无数遍了。”
        年轻时总心高气傲，看到昏睡不醒的人总是理所当然地嗤之以鼻，以为身体里的满腔热血本就应该拿出来勇攀高峰，只要差一点点，就算白费了所有力气，成了一路走来的耻辱与笑话，殊不知世上有个词叫“养精蓄悦”。
        近了、近了……
        脑子里的声音魔咒般逼近我，去山顶吧，山顶的景色最美。
        “连羽绒服都不穿，你不冷吗？”
        “走吧，”我奸诈地将双眼一眯，“走走就不冷了。”

        湿冷的空气里飘来一股子泡面香，瞬间勾起了我肚子里的小馋虫。可怜巴巴地摸一摸书包里钱包，再心灰意冷地摸一摸被风吹成冰镇版的小面包，我斗胆蹭到老板跟前：“那个……泡面多少钱一碗？”
        “十五。”裹着军大衣的老板站在朦胧的水汽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奸商！我在心底暗暗咒骂一声，正欲转身走，却被大宝一把拽住，一回头便对上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太冷了，吃碗面还暖和，你看，泡面不行还有奶茶。”
        “有道理，”我再次满心期待地蹭到老板面前，“老板，一杯优乐美多少钱？”
        “十块。”
        ……
        “那，来两杯原味优乐美吧。”一阵冷风吹，我一脸凄凉地付了钱。
        心底的抱怨直到几个时辰后看到那一幕才烟消云散，那时天蒙蒙亮，我和大宝拎着旅行包疲惫不堪地下山，迎面走来几个挑着扁担的人。从未有过的心疼，不似过往所见的、为了博取同情的种种，杂糅的白发像清早落下的霜，穿着旧布鞋的脚沿着阶梯一步步扎实向前。
        原来啊，众生皆苦。
        山上的空气像是隔了一层纱，总让人看不太真切，我坐在冷风中捂着热奶茶怏怏地想，大概是因为离云太近了吧。
        “叔，还有多长时间登顶？”
        “姑娘，还有二十分钟，”大叔的双颊还留有一点儿婴儿肥，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亲切，“租件军大衣吧，少不了买，才十块钱，上边冷，再往前走走更贵了。”
        摸出零钱爽快地递过去，只闻大叔幽幽道：“租金六十。”
        我和大宝如遭雷劈，只剩洒在地上的一撮儿灰。
        “不租了吧，反正我们身上有羽绒服。”大宝拉拉我衣袖，瘦小的身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行，少不了。”
        “没租金抵押学生证也行。”
        “叔，”我欲哭无泪，“你可一定要给俺保存好啊，失去了它我可就不再是一个有身份的学生了……”

        山顶的风呼啸而过，我一身薄衫站在观日广场上，好像只要稍稍一抬脚，便是栽倒、翻滚，然后跌入万丈深渊。四周啊黑暗里，眼睛所到之处尽是荒凉。
        两个人蜷缩在一块石头后，风，从四面八方来，腐蚀我的身体、削弱我的灵魂。昂起头来仰望夜空，眼镜丢了，星星晕染出明亮的光圈，像是雨里亮起的霓虹灯。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巡夜的人开始拿着大喇叭一遍遍嚷嚷着：“注意了，日出方位变了，快起来沿着观日广场一直走，去宾馆后面了……”
        不快乐的时候，盯着时钟的数字变化，那么慢。
        “走吧，太冷了，我的脚都没知觉了。”
        很可笑的一件事——最漫长的爬山已经挨过去了，怀疑、崩溃、放弃这些萌生的想法，却仅仅用了一秒钟。
        “走吧，下山。”在终点放弃忽然变颓废，当真白走了这一路。

        天亮了，我虔诚地跪在庙里对着神像拜了三次，香火燃起的青烟像极了山顶缭绕的雾。
        我坐在摩托车后座随老大一起越过田野。
        “其实你们运气也不算太差，听说那晚天忽然阴了。”
        我轻轻抿嘴一笑，回应的声音消散在凉飕飕的风里：“是啊，不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