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很有艺术氛围,听的是中国传统的京剧、京韵大鼓。墙上挂着名家的书法作品和各种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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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北京晚报》 |
分类: 文史 |
中国的写意艺术表现手法,从京剧的唱腔韵味,到书法字形结构和章法的韵律美是一致的。金少山的唱腔雄浑大气,像颜真卿的楷书;李多奎的老旦唱腔,韵味苍凉悲壮,像汉朝的隶书;梅兰芳旦角的婉转优美、一唱三叹的流水唱段,像赵孟頫的行草。我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耳畔经常响起他们的唱腔,感觉何其相似。
电视普及后,我特别喜欢戏剧节目,边看边手拿铅笔、本子不停地速写,就这样画了无数的京剧人物。我热爱戏的根,就是童年时代从留声机中听来的。
留声机不仅播出了美妙的声音,也撒下了我一生热爱艺术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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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要听的爱物
我小时候,家中有一架柜式留声机。
它有一米多高,深棕色的木质外壳。柜子的上部是留声机,掀开上盖儿,可见中央部位是一个圆形的铺绿绒的唱盘,中间有一段一厘米多高的金属立柱,旁边儿是银光闪闪的唱机头。机头的下方有一小圆孔,是装唱针的地方。旁边一个小铁盒里,放着几十个亮晶晶的尖利的唱针,听几张唱片后,针就磨秃了,得换新的唱针,否则声音就变得不清晰了,听大人说还会毁坏唱片。那时还没有电动留声机,全是靠摇动机头左边的摇把,来上弦的。
柜子的下边是一个双开门的立柜,分成三层,里面放着一摞一摞的黑胶木唱片。我记得大都是老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出品的,百代唱片的商标是一只大公鸡。也有上海胜利唱片公司出品的,胜利的商标,是在唱片中间的小圆孔周边,特制一同心圆的贴纸,上面是一只大狗,歪着头注视,并表情生动地听着留声机上扩音的大喇叭。这个商标在当时是十分有名的,吸引了多少人欣赏的目光。
关于这个标志来历,我听我姑姑讲过一个动人的故事。
英国有位舞台布景设计师,名叫麦克,他在一个冬季的夜晚,在大桥下发现了一只流浪小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心的麦克把小狗抱回家,给它洗澡、喂食,并给小狗起名叫“尼帕”。不料三年后麦克病逝,悲伤的弟弟为哥哥举行葬礼,小狗尼帕紧随到墓地而不愿离去。弟弟是个画家,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哥哥生前留下的录音筒,录的是哥哥朗诵的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弟弟拿走录音筒,带上小狗尼帕回家了。有一天,弟弟播放哥哥的录音,小狗噌地站起来,歪着头认真倾听,守在喇叭前不肯离去。这一幕感动了画家弟弟,他用画笔记录下这感人的一幕。画的题目叫《它主人的声音》。后来这幅画被胜利唱片公司买走,把它作为商标印在唱片上。并在广告中称“这幅动人的画作体现了音乐中最美好的一切”。知道这个故事后,我也同样喜爱这个标志了。
这商标的下面,就用印刷体字,标明唱片的内容,如“京剧《凤还巢》梅兰芳演唱”等字样。
这架留声机和唱片,都是我父亲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洋行工作时购置的,调回北京工作时,随行李一起运回北京了。从我记事起,这留声机就放在客厅西侧的房间里,后来这里成了我的卧室,也就成了我每天都要听的爱物了。这台老式留声机,也是我艺术启蒙的挚友。
京剧名角献名段
这几百张唱片大致分三类:首先是京剧类,也是数量最大的。生、旦、净、丑,各行都有。都是当时最红的名角,灌制的著名唱段。记得生角有谭鑫培、谭富英、马连良、余叔岩、言菊朋、杨小楼、杨宝森等。唱段有:《空城计》《打渔杀家》《四郎探母》《甘露寺》《十老安刘》……等等。旦角的有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唱的《凤还巢》《武家坡》《三娘教子》《女起解》《生死恨》。还有一套五张装在一个皮面的匣子里,是梅兰芳和杨小楼唱的《霸王别姬》。老旦有李多奎唱的《钓金龟》《徐母骂曹》。净角有大花脸金少山唱的《锁五龙》,铜锤花脸裘盛戎唱的《盗御马》《探阴山》《牧虎关》。丑角萧长华唱的《荷珠配》,他和姜妙香唱的《打侄上坟》等等。
这些唱段、念白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有些感兴趣的,经常是留声机里在放,我在旁边跟着唱,甚至到已成耄耋老人的今天,还能背唱其中的一些名段。
萧长华是著名的丑行表演艺术家,卓越的戏曲教育家,他在富连成科班任教三十六年,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中华戏曲学校任教。他有一条好嗓子,又亮又脆,非常适合丑角这行当的道白和唱腔。在《荷珠配》中,他扮演的是刘员外的仆人赵旺,因刘家遭遇大火,家产烧光,暂居破庙中,饥寒交迫,无奈之下刘员外只能派赵旺上街乞讨要饭。赵旺以“数板”形式,说了一段表现要饭的内容,十分精彩,我现在还能记住那上口、流畅、滑稽的词句:“我要的是:吃不了的稀稀溜溜的饭儿,滑溜的面儿,虎皮酱瓜儿咸鸭蛋儿,鹿尾巴根儿、下杂面儿,老太太嚼不动的烧饼盖儿,小孩子抖搂的包子馅儿,炸丸子、烧紫盖儿,烩鸭条、熘鱼片儿,燕窝鱼翅来他半碗儿,海参鲍鱼给我一盘儿。穿不了的大衣赏我几件儿,玄狐领子儿,维新缎子面儿。有吃有喝我缺俩钱儿,大银元、赏我几块儿,花不了的钞票赏我几沓儿。天宝石、金刚钻儿、翡翠的扳指儿金镯子儿,珍珠串儿、赏我几挂儿,我这个不是来要饭儿,简直是热病没有出汗儿。我那好心积德的老爷子嘞!老爷子,我饿呦……”内容朗朗上口,语言又都是说的反话,听的人都哈哈大笑。孩子记忆力好,听几遍就都会背了。留声机里一放,几个孩子一齐跟着背,声震房梁,满屋子乐不可支。这唱片,简直就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快乐源泉。
金少山是净角大花脸,嗓音洪亮,他在《锁五龙》中扮演单雄信,开头一句如洪钟大吕一般,“号令一声绑帐外……”真是震人心魄。
马连良唱的《十老安刘》,又名《淮河营》,他扮演蒯彻,去劝说淮南王刘长反“吕后”的一大段唱腔,潇洒流畅,将马派的风格和蒯彻的人物性格融合的天衣无缝。说服了刘长以后有一段“流水”唱腔,“得意洋洋笑连天!看半副銮驾排列站,这一场荣耀非等闲……”这经典的唱段,我真是百听不厌。这留声机放在我屋里,我只要放学回家,就不让唱片闲着,一张张、一遍遍反复放。
梅兰芳当时被称为伶界大王,尊称为“梅大爷”,在京剧界有极高的威望。《凤还巢》是其代表作,他扮演雪娥一角色,其中几句“流水”唱腔,至今记忆犹新。“母亲不可心太偏,女儿言来听根源。自古常言道得好,女儿清白最为先。人生不知顾脸面,活在世上也枉然……”梅兰芳唱得婉转动听,音色优美,句句打动人心,达到了青衣、花衫这行的顶峰了。家里我父亲和三叔都是戏迷,尤其喜欢梅派,平时谈论京剧时,总是对梅兰芳赞美溢于言表。听他们的言谈解说,听唱片中梅大师婉转悠扬的唱腔,真是极大的享受,受益颇多。后来我一直喜欢画京剧人物,画中人物虽然外表看只是形象、架式,但贯穿里面的精神,却是我当年从唱片中得来的滋养。
在唱片中,还有老旦李多奎的《钓金龟》。李多奎是当年老旦这行当的代表人物。老旦嗓音必须宽厚,要表现出老年妇女苍老而不衰败的音色。李多奎的《钓金龟》堪称经典,是当年家喻户晓的唱段。那时,黄城根菜市场的商贩和拉货的车夫们,经常会开玩笑时,扯开嗓子唱上一句里面的唱腔:“叫张仪,我的儿啊……”还都是有腔有调。一方面是戏称对方为“我的儿”,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京剧在这片土地的影响之大。那真是“但有人流处,必有皮黄腔”。
曲艺类百听不厌
我家的留声机柜中,还有曲艺类的唱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套鼓界大王刘宝全的京韵大鼓《大西厢》的唱片,也是我的最爱,百听不厌。至今,我都喜欢这个剧种。刘宝全要按唱歌论,应当属于男高音。音色美,声音高亮,咬字讲究,字字交代的清楚,而且韵味儿十足,真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后来的骆玉笙等,都是宗法刘派的。“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这么点儿病……”我每天都听得如醉如痴,常感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那拐弯抹角的细微处,真是恰到好处地刻画了人物性格。几十年过去了,我到现在都能学唱出来,可见入迷之深。
谭鑫培就爱听刘宝全的京韵大鼓,还劝他改变河北家乡的“怯音”。刘宝全在谭鑫培的指导鼓励下,艺术日渐成熟,得到鼓界大王的美誉。也有不少京剧演员,从京韵大鼓的唱腔受到启发,吸收了其咬字发音的技巧,使京剧和京韵大鼓,在北方的土地上成为百姓大众的喜爱,成为常开不败的奇花。
流行歌曲助兴家庭舞会
在这些唱片中,还有一部分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流行歌曲,当时有名的歌星都有唱片发行。我家唱片中有周璇、白光、姚丽、李香兰、龚秋霞等。歌曲有陈歌辛作曲、范烟桥作词的《夜上海》,由周璇演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周璇不仅音色甜美,音质细膩,而且吐字清晰,婉转动听,迷倒了亿万歌迷。她唱的每一首歌都风靡全国。《天涯歌女》《四季歌》,几乎人人会唱。我记得小时候听唱片时,听到“郞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时,我总把“郎”想成“狼”,还老疑惑,人怎么能和狼一条心呢?后来去问大人,叔叔告诉我这是两个同音字,“郎”是少年男子,不是大灰狼的“狼”。这也成为姐姐嘲笑我的话柄。
李香兰演唱的《夜来香》,是由黎锦光作词作曲,“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齐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不但词那么优美,如诗一般,而且曲子也很有特点,它是欧美风格,伦巴节奏,很适合做伴舞音乐。
我记得有一年初夏的傍晚,我姑姑下班回来,兴致极高。她把客厅的花瓷砖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用滑石粉扑洒了一遍,踩在上面滑溜溜的。我们这些孩子兴奋极了,像滑冰一样在上面打出溜儿。吃过晚饭,她把留声机搬出来,把全家都唤到客厅,原来她要开家庭交谊舞会。留声机播放的伴奏舞曲就是这首《夜来香》。我的两个叔叔、姑姑和母亲都上场,他们的舞步舞姿和这舞曲完全吻合,他们跳得满场飞,我们这些孩子,也自顾自在里面随乐曲乱蹦,全屋弥漫着轻柔、欢快。其中我当医生的三叔跳得最好,他还自己加入一些新鲜优美动作,惹得全家人一块儿给他喝彩。
我姑姑的职业是翻译,她选的唱片多是外国歌剧,用的是美声唱法。我奶奶是传统老式妇女,一点儿听不懂,就问我姑姑:“这鬼子在嚎什么啊?这么难听!”姑姑哭笑不得,也没法解释。后来,我们这些孩子就把她喜欢听的洋文歌曲叫“鬼子嚎”,成了家里传袭的一个代名词。(何大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