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的田园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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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北京晚报》杂谈 |
分类: 文史 |
72岁时,他在《墨菜》题画诗中说:“菜根常咬能救饥,家园寒菜满一畦。如今画菜思故里,馋涎三尺湿透纸。菜味至美纪以诗,彼肉食者乌得知。”
家乡故园常在他梦里。吴昌硕出生于浙江湖州安吉县鄣吴村。鄣吴村是西苕溪的源头所在地,而西苕溪又是黄浦江的源头之一,风景十分秀美。村庄被群山和清泉环抱,很少被外界打扰,俨然世外桃源。他在《鄣南》诗中写:“九月鄣南道,家家云半扉。日斜衣趁暖,霜重菜添肥。地辟秋成早,人荒土著稀。盈盈烟水阔,鸥鹭笑忘归。”真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他还刻章“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出门便是云彩,这一方山水赋予他艺术创作无尽的灵性。
1864年之后,劫后余生的吴昌硕父子回到鄣吴村,曾经的山野变成令人窒息的梦魇。父子俩遂搬到安吉县城的桃花山,重建菜畦、花圃。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茅屋,他取名“朴巢”“篆云楼”。诗心依旧。
父子两人在屋前开辟出半亩地大的园子,移植几丛翠竹,三十多株梅花,还有兰花、芭蕉、菊花、葫芦、南瓜。并将园子命名“芜园”。芜园中的一切,晚年,都落在宣纸上。他的田园,不再是轻飘的田园梦,而是九死一生,恍如隔世的哑然。当年,他靠着全然沉浸于与植物的相处中,才能忘记失却亲人的痛苦。深切的生死别离之痛,在芜园,被一株草的枯荣、一朵花的绽放所慰藉和消解。而一颗文心所生发的理想与济世的情怀,始终没有泯灭。他的刻刀中,隐藏生机。
艺术之功用,即是滋润一颗心。使一颗心,永葆希望。
1913年重阳节,西泠印社正式成立,各地金石学者公推吴昌硕为社长。当时他为印社撰联云:“印讵无源?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
来自田间的一耕夫,走到杭州西子湖畔的西泠印社,一路披荆斩棘。忍不住说,齐白石也是来自田间,但齐白石毕竟是踩着战火的边缘行走,没有大的沉痛,所以艺术基调是喜悦、通透。而吴昌硕,苦铁道人,是大苦之后的坚毅和明亮。
明亮,让他眼里的瓜果蔬菜、田园意象进入宣纸的时候,迸发出绚烂的色彩。这并非一种刻意渲染,而是在历经苦难之后,对于美好色彩的热切呼唤和更为敏锐的感知。洋红、朱砂、胭脂、赭石、藤黄、石黄、土黄等,他几乎调动了全部色彩元素去表达各种花木的色泽,甚至不惜用大红大绿。在他来说,这个九死一生的生命,太过于美好。似乎只有以这样的方式、力度才能呈现。以画梅为例,他不仅画墨梅,而且画红梅、绿梅,苍茫古厚,朴拙雄强。梅花主干的粗线,先以淡墨湿笔书写,而后用重墨、焦墨复笔题写。梅花枝干与石鼓文的书写相通,中锋用笔,力透纸背。仿佛,风雪中散发着奇香,如同吴昌硕本人的生命。
洋红的牡丹,藤黄的枇杷,红的黄的秋菊……吴昌硕的田园梦,在纸上蔓延。感染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对此表示质疑。担心这种“俗”,在古典的淡雅美学观念中贻笑大方。但他坚持表达自己内心的色彩,将一腔胸臆喷薄而出。绘画以诚为贵,当你的心足够猛烈,而且积淀足够丰厚,作品的内涵、营养,一定会引起观者的共鸣。
这种色彩的磅礴歌唱,深深影响了“红花墨叶”派的齐白石。齐白石从吴昌硕画中获得灵感,衰年变法,十分成功。吴昌硕有言“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得大名”,这话传到齐白石耳朵里,并不中听。白石老人随即刻了一方印章“老夫也在皮毛类”,有点揶揄,自嘲。但吴昌硕毕竟是齐白石的恩人,曾为其题写润格,在齐白石还未成名的时候,有提携之恩。所以,二人的关系,称得上是微妙的。
话说,齐白石后来的成就之大,应该是吴昌硕所没有料到的。有人说,有了齐白石,吴昌硕在绘画史上的地位就没那么重要了。这话有一定道理,但每每欣赏吴昌硕的绘画,还是忍不住被那种笔墨本身的抽象之美和其坚毅、刚强的金石之美所震撼。
最能代表吴昌硕绘画风格的,该是梅花。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最喜欢的,却是吴昌硕的兰花。他以篆法入画。平常的兰花画法通常强调螳螂肚,阔笔侧锋,婀娜娟秀,兰叶的尖部出锋,表达其清快健爽。但这样的兰花看多了,总感觉千篇一律,近乎乏味了。
吴昌硕的兰花没有螳螂肚,叶子的尖部也不强调出锋,甚至用圆笔收,裹气而行,一股真气始终没能释放出来,正是这种“收敛”,让每一根叶子,重如千钧,苍茫古拙。像是在深谷里,寂寞生长了千年万年。
据说,童年的吴昌硕与表姐到玉华山砍柴,来到悬崖处,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循香望去,在陡峭的悬崖边发现一丛特别的兰花。弯弯曲曲,一茎多花,正是珍贵的九节兰。鄣吴村的连绵群山,幽静偏僻,特别适合兰花生长。兰花是山家常物,俯拾皆是。吴昌硕在这里出生,从这里开始了篆刻生涯,历经无以计数的磨难困顿,以诗书学养作为精神家园,终究成为一代大家。在下笔画那棵兰花的时候,满眼是故乡的田园,山家的清供。恍兮忽兮,如同隔世。
文人梦,田园梦,以血泪苦难交织而成的绚丽云锦。纵观吴昌硕和其艺术,大悲大喜,终究演变成岁月的不悲不喜。安详而坐,啜饮苦茶一杯,尽是回甘。(胡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