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色山水图》的作者，传为王维。这真的有道理吗？我认为，没有，但同时，也有。这个看似矛盾的答案，是有原因的。

    《着色山水图》是唐画，但要说作者是王维，最大的可能是后人附会。根据刘九洲先生考证历代著录文献，这卷《着色山水图》是在明代中期才明确归于王维名下，更早的元代虞集并没有说这是王维的作品。有猜测认为，《着色山水图》有可能是米芾《画史》里记载的一卷归于李思训名下的作品，但是没有确实的证据。

    我认为，《着色山水图》并非《画史》中记载的李思训的作品，我甚至不认为这件作品在北宋进入过著录。要知道，宋代人活动范围有限，书画收集能力也低，科学鉴定还在萌芽状态，所以著录者能看到并记载的作品并不多，《宣和画谱》上都没有多少唐画。当时保存下来的唐代画作，多数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著录，更何况刘唐老跋文说这件作品是秘藏的，进入著录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李思训是唐朝宗室，他的信仰应该是道教。唐朝皇室长期以道教为尊，奉老子为玄元圣祖，讲究修道炼丹求长生，好几个皇帝都因服用水银而丧命。实际上关于李思训的记载也说明他丹青的主题思想是道教：“画山水树石，笔格遒劲，湍濑潺湲，云霞缥缈，时睹神仙之事，窅然岩岭之幽”。

    前面说过，中国传统的画法是丹青着色，青绿着色跟着佛教西来。《着色山水图》的设色，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偏向于佛教，未必会是李思训所喜爱的风格。画法上也可以佐证这个观点：有研究认为，李思训一路的山水画，山石比较险峻尖锐，其样式近于台北故宫《明皇幸蜀图》和纳尔逊博物馆北朝石刻《孝子图》，而《着色山水图》上的山石比较圆润，两者路数明显不同。

    那在唐代和李思训路数不同的山水画，会是谁呢？翻翻艺术史就知道，他就是王维。

    中国早期山水画是有宗教信仰背景的，但不同的宗教表现也不一样。佛教和道教从南北朝到唐代，长期处于竞争关系。当然了，唐朝政府在很长时间内希望平衡佛道之间的关系，所以双方肯定在文化和艺术上有互相包容和借鉴的情况。比如王维信佛，但是也受过道家的影响。不过以山水画而言，佛道之间的理解是不同的。李白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中”，这是道教的山水理解。那佛门理解的山水是什么呢？答案就在王维的名字里。

    王维字摩诘，他的名字来自于大乘佛教经典《维摩诘经》，王维一生笃信佛教，其生活准则就是按照《维摩诘经》来规范的，可谓人如其名。维摩诘是个人名，意思是“无垢”。维摩诘不是出家人，而是一个富可敌国的佛门居士，他的佛法修为极深，远超一般的罗汉乃至于菩萨。维摩诘没出家，生活在俗世里，结交三教九流，但是他的目的是为了教化众生。《维摩诘经》的核心观点就是：世人不一定要出家，只要具备和维摩诘一样的“般若智慧”和“方便神通”，就都可以是大菩萨。王维就是用维摩诘的菩萨行来要求自己的，他在朝中任职，不出家，住蓝田的辋川别业，周围有不错的风景，经常约朋友来赏景赋诗，但是内心一直在修佛。王维把宗教修炼和日常生活有机结合了起来，这正符合维摩诘“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的主张。

    《维摩诘经》的一个关键性思想，就是在人间立净土。如果从《维摩诘经》的思想来看《着色山水图》，这个指向是清晰的：画上的元素，包括山水、树木、庄园、人物，都是真实的人间，干净纯洁，代表了人们渴望的生活状态。石绿则标志着这里就是令人向往的人间净土。由此看来，画中重檐叠屋真的可能是个佛寺建筑。

    画上有人间，没有神仙，这山水不是道门的仙山，而是佛教的净土。我的推论还有一个佐证。唐宋时期的净土信仰寺庙，会特意在佛殿前面修一个净土池，观看者隔水看庙，意思是净土就在彼岸，渡过即可到达，佛门普渡众生。《着色山水图》上面的水面布于画面下方，是符合彼岸净土设计的。

    我觉得这幅《着色山水图》最大的可能，就是给那些文人士大夫家中的壁画当粉本的，它的长度恰好做壁画，做唐代流行的六扇屏风太长了。画一片人间净土，入世又出世，契合信奉《维摩诘经》的文人士大夫的思想。

    且看王维的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读着上面这些美妙的诗句，是不是能想到美好的山水画？这些诗看似没有宗教背景，但别忘了，后世称王维为“诗佛”。

    说实话，我并不倾向于认为《着色山水图》是王维的真迹，因为根本无从比对，但是我认为，这件画作蕴含着佛教思想，它和王维及《维摩诘经》有宗教精神上的深刻关联，契合唐代士大夫阶层的人文情怀。但是，由于无从比对，也无法认定这幅画一定不是王维的。唐代的《历代名画记》明确说了王维指挥工人“布色”，摆明了就是在壁画上上颜色。

    《着色山水图》是唐朝时代精神的产物，世上仅存，无法作伪。至于作者究竟是谁，已经是次要的事情了，因为这件作品可能是人们认识以王维为代表的唐代山水艺术的唯一渠道了。（谢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