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看了京剧梅派艺术研究专家吴迎先生写的《梅韵玖传 梅葆玖》,书近300页,但里面都是干货,记述了梅葆玖先生幼年及长从父学艺以及中年以后的艺术经历。关于成书的缘起,编者引用了梅葆玖先生的一句话——“写我的传记,流水账不报了,通过常演的几出戏,讲几件事儿,传点艺,动点真格”。
说心里话,看了这书,梅葆玖先生在我心中的形象还是没有“高大”起来,因为我跟梅葆玖先生“对门儿”12年了,虽然没有深交,但是见面可是不计其数了,在我的心里,给梅葆玖先生的定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一个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穿件花褂子,有时走着,有时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悄然而过,眼神绝不滴溜儿乱转,而是平视甚至稍有些俯视,绝不招摇过市,除了老熟的街坊,也不太主动目光逡巡寻找熟人儿,但是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不管谁跟他打招呼,他必是笑容可掬地看着对方寒暄,如果是走着,他必是先伸出温暖有力的大手,让你立刻就得伸出手来被他温暖着。
2016年4月25日11时许,梅葆玖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当天下午5点我下班的时候,梅葆玖先生居住的小楼前聚集了很多人,有电视台的,也有其他媒体的,但是更多的是崇敬这位老艺术家的普通群众,他们以崇敬的目光久久凝视这座普普通通的小楼,以自己的方式来缅怀这位人民艺术家。我呢,应该是非常幸运的,能够多年来与梅葆玖先生近在咫尺,我不敢高攀是梅先生的朋友,但是十几年间,无数点滴的对梅先生的印象,似乎今天汇集变得越来越清晰,老头儿走了,猛一下子还真不敢相信,十几年了,这个老头儿真是默默地温暖了很多人。
我在梅葆玖家对面上班
那是2003年的时候,我从人民邮电出版社调到东城区干面胡同51号世界知识出版社工作,到这儿不久,就知道这条胡同了不得,钱锺书、高士其、顾颉刚都曾是这条胡同的住客,当然这些名士俱往矣。同事跟我说,你知道咱们单位对面小楼住的谁吗?梅葆玖啊!
自那时起,我就跟梅葆玖先生成了“对门儿”,经过我的分析,小楼二层西侧把角儿的那间该是梅葆玖先生的书房或者工作间一类,窗户玻璃上贴着“福”字。我的分析来自于在我每天的工作时间内,会经常听到从把角这间小屋里传来时而悠扬,时而高亢的管弦之声,时而有美丽的唱腔顺着窗棂飘忽而至,我不能分清楚是梅葆玖先生在自己唱,还是在放自己或父亲的唱片,“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东升,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我曾经对屋里的同事说,你们说说,全中国有几人有这个福气,小梅老板天天给咱们放戏出儿?
第一次见到梅葆玖先生
第一次见到梅葆玖先生说上话可能是我跟他对门儿两年以后了,有一天中午我见到梅葆玖家的小保姆,我就问她,梅先生在家吗?小保姆说,您想找他啊?不用去家里,他就在红十字会宾馆餐厅吃饭呢,您甭管他,他吃他的,您跟他说事儿没关系。
这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于是直奔宾馆餐厅,梅葆玖先生果然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大约是点了一饭一菜一汤,饭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在喝汤呢。我过去跟梅先生一招呼,一提我是出版社的,梅先生似乎特别高兴,主动跟我握了手,聊了几句,我说我得告退了,您慢慢吃吧,您给我个联系方式方便吗?“方便啊。”梅先生从身上拿出笔,立刻给我写了地址:干面胡同30号以及住宅电话。还说,你也知道我住这儿,随时能找到我,手机我不爱随身带,号我就不写了,有事就给我家里打电话,我上午不方便,下午也行,晚上到夜里一两点都行。
后来我才知道,梅葆玖先生身上永远揣着一支签字笔,不管在哪里遇见粉丝求签名有没有带笔的,梅先生就用自带的笔满足粉丝的要求。给陌生人留地址、留电话也是家常便饭,前几年我去台湾,在一家酒店吃饭,酒店的厨子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上来一句就是“你认识国剧大师梅葆玖先生吗?”这给我问的一愣一愣的,“你咋就能看出我认识梅葆玖啊?”一打听,敢情,他觉得北京人都应该认识梅葆玖。我说,认识啊,啥事啊?他说梅葆玖在这家酒店住过,在餐厅吃饭时,特地给这位厨师写下了他的地址电话。厨师说,我还真往梅大师家里打过电话,只是他没在家,我也不再打扰他了,遇见梅大师就说我向他问好就行了。
街坊都叫他“葆玖”,
同事爱管他叫“老头儿”
在干面胡同里,很少听到住户正经八百儿地称梅葆玖全名或者“梅先生”的,大家都是“葆玖儿葆玖儿”地叫,起初我觉得似乎不太尊重,后来觉得这不就是人民艺术家吗?久而久之,也知道不少胡同居民都受过梅葆玖先生大小不等的恩惠,比如说有的居民患急病,是葆玖协助送的医院,有的居民想看梅葆玖先生的戏,是葆玖给的票之类,不一而足。
单位里头,很多人干脆就叫梅葆玖为“老头儿”。比如,梅葆玖开着沃尔沃出去了,谁看见就会说,老头儿身体还行啊,70多了,还开车呢。有的时候很长时间没见着老头儿了,一打听知道老头儿出国访问了,有人就说,老头儿可够累的,快八十的人了,可得注意了。
更多的时候,老头儿是不开车也不坐车的,要么骑一辆不起眼的灰色自行车,要么就是在胡同里溜达着,有时手里提着装满了黄瓜土豆西红柿的塑料袋,有时又弓着身子在胡同小超市地上的苹果堆里一个一个翻腾着苹果——看得出老头儿要求还挺高,能入老头儿法眼的苹果也不太容易。
把“粉丝”带回家
按说,老头儿遇见个把粉丝,要么合影要么签名,都满足了也就算完了,可有一天,我还真见着新鲜事了,老头竟然把粉丝往家里头领,这个,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老头儿的沃尔沃平时就停在我们单位院里,那天我正好在楼底下,看着尾号为“3399”的沃尔沃开进院里,正是老头自己开的。奇怪的是,副驾上竟然还有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子一下车竟然背朝着老头儿蹲下来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呢?
听了老头儿跟这小伙子的对话,我算明白了:老头儿在外面办事,恰好遇见这位粉丝了,缠住老爷子不放,表达崇敬之情。老爷子还有事情要往回赶呢,说得了,你上我车吧,咱们边开车边聊天吧,于是就把这孩子拉回来了。那孩子一下车就蹲下是咋回事呢?原来,是想让葆玖在他的背心儿上大大地签上名字。签完名,老头儿笑嘻嘻地指着自己家大门口对小伙子说,“我到家了”。这孩子还算识趣,冲着梅先生一鞠躬,“谢谢大师,谢谢大师,再见”。
得了老头儿的签名照
因为我跟老头儿对门儿的缘故,有的朋友就托我跟老头儿求个签名啥的。有个画家出了一本戏出儿的画集,托我赠给梅先生,再请梅先生给写个题词。
但凡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都不太愿意往老头儿家里跑,怕打扰他。那天看见老头儿的汽车进了院子,我就把书拿出来送给他,把作者要求一说,他满口应。过两天题词写好了,又送过来,还送给画家一张签名照。我一看,这张照片上既有梅兰芳又有梅葆玖,又有时装照又有戏装照PS在一起的。我说,这照片您不送我一张啊?老头笑着说,送,一定送,不过手头没有了,洗出来再说。当时我想老头儿未必是敷衍我,但是这么大岁数了,哪能给我老记着这事儿呢?没过几天,惊喜来了,某天我上班,门口的保安递过来一个信封,“葆玖儿给您的”。不问可知啊,老头儿把签名照给我送来了。
老头儿“造假”
朋友喜欢集邮,知道梅兰芳大剧院开业一周年时出过个性化邮票,于是千方百计淘换来。他找我说,您啥时候碰上梅先生,让梅先生给我签个名呗。这当然不算啥事儿了。某天又在门口遇见梅先生,我说,您有工夫没有,我有个朋友买的邮票想请您给签个名呢。“行啊,邮票在哪儿呢?”“在我屋呢,您跟我到我屋里来吧?”“行啊。”老头儿跟着我来到屋里,屋里同事还说呢,李其功厉害啊,把梅老板都叫到屋里来了。我说,你叫梅先生,梅先生也来。
梅先生坐下来,拿出笔,我不好提出什么太多具体要求,反正朋友就是求签个名,老头儿能给签个名我就算交差了。老头儿爽快地在邮票的白边上签了名,签完说,我是不是再写个日子就更好了?我说,敢情啊,不是怕麻烦您嘛。“嗐,这麻烦什么啊?”说着就要写日期,可是又停住了,“写今天的日子不太好吧?我得写大剧院开业一周年的日子啊,日子跟邮折上面印的日子一样了,你说是不是收藏价值就更高了?”得,这回是拦不住了,非要配合“造假”了。(李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