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俺要吃低保

赵志广

　　太阳就要落山了，余辉洒在小村上空，最后落在墙头下几个坐着拉闲篇儿的老头儿的身上，也落在旁边一条狗的身上。

　　这几天，拉闲篇的人里少了一个人——老王。往日里，他总是坐在墙头下与人拉闲篇。

　　老王六十多岁了，因为瘸，终身未娶上老婆，可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学戏里的话，说自己是皇帝命，经常自称“寡人”和“孤”，惹得别人见到他就喊“万岁爷”。两间破土屋，两亩承包地，就是他的国家。

　　前几天，听人说上边又要办一批低保户，老王的心又活动起来。

　　这些年来，年年有人能吃上低保，可年年轮不到自己头上。老王去找村长，村长说，已经把你的名字上报到乡里了。老王去乡里找，乡长说，已经把你的名字报到县民政局了。老王又去找县民政局的官儿，可每次都被一句“指标有限，明年一定给你办”给推出来。老王就回家盼“明年”快点到来，可是“明年”年年来不到，老王的低保也就年年吃不上。

　　“万岁爷，以你的条件，要是吃不上低保，全县就没一个人够资格吃低保了！你得再去找找呀！”几个老头儿整天在老王耳朵边唠叨。

　　“这一回，要是再不让俺吃上低保，俺就死到民政局！”老王心里盘算。

　　老王早早起来，做了一碗玉米糊糊喝上，就蹬上那辆破三轮车，向县城出发。

　　县城离家二十多里地，老王骑了两多小时，才一脸汗水来到民政局，刚要进去，门岗拦住道：“乡巴佬儿，停下来，睁开你的两眼看看这块牌子，上边‘非单位车辆不准入内’这几个字你不认得吗？把你的破三轮放大门外边。”老王白了门岗一眼，一边陪笑，一边连声说着“俺不认字”，把三轮停在大门一边的人行道上，一瘸一拐走进大院。

　　老王找到低保科，一位年轻干部正坐一办公桌后边的大沙发上，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一张报纸，瞥见老王进来，放上茶杯和报纸，阴阳怪调地说：“哟，这不是老王吗？你怎么又来了？你一个万岁爷，不坐你的金銮殿，来我们这个小衙门干什么？”老王赶紧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掏出一根，满脸堆笑，恭恭敬敬递到年轻干部面前，说道：“李科长，您就行行好吧！俺一个老光棍儿，为了能吃上低保，来来回回找你们多少年了，你们都说明年给办。听说今年又要办一批，就是轮也该轮到俺头上了。这是俺托人写的一个申请，这回你就可怜可怜俺，给俺办了吧！”老王点头哈腰。“老王呀，我只是一个普通办事员，可不是什么科长。刘科长今天有事出差了，你还是明天再来吧！”年轻干部没接老王递过来的烟，又端起茶杯看起了报纸。“俺不管，今天你就得给俺办了，要不俺就不走了！”老王见年轻干部要往后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年轻干部摇摇头，端起茶杯，径直去了里屋，“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把老王晾在了那里。

　　老王在地上坐了半晌，也没见年轻干部出来，只得自认倒霉，又一瘸一拐出了大门，蹬着破三轮车往回走。

    老王一边蹬一边琢磨，越琢磨心里越气，为啥全县那么多人比自己过的好得多的人都吃上了低保，而自己却始终被晾在一边儿？老王左想右想也想不通。

　　老王又蹬了两个多小时的三轮车，才回到自己的两间破土家，又累又气，躺倒在土炕上，倒头便睡。

　　“儿啊，快醒醒，大白天，睡啥觉呀？”一个声音在耳边想起。

　　老王迷迷糊糊看见炕沿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下惊醒过来，骨碌坐起来，问道：“你们是谁呀？什么时候来的我家？”

　　“儿啊，才二十多年，你就不认识娘了？”女的眼泪掉了下来。

　　“娘？你是娘？那你是爹？”老王揉揉眼，仔细辨认，可不是咋得，还真是爹和娘。“娘，爹，你们不是早死了吗？我不是在做梦吧？”老王看到爹娘，心里非但没感觉到一丝害怕，反而一阵激动，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儿啊，我们真的是你的爹娘。我们虽然在阴间过了二十多年，可仍然放心不下你呀！听说你在阳间过得很苦，想要吃低保，却因为咱家没能没耐，吃不上低保，娘看着心疼呀，娘想帮帮你。”娘边说边抹眼泪。

　　“什么？你们是从阴间来的？”老王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儿呀，现在在阴间，求别人办事，也得请客送礼，何况你们阳间了。今天我和你爹能来看看你，是你爹给掌管大门的老爷送了一箱茅台酒，才放我们过来的。逢年过节，你给爹娘烧的那点钱也太少了，爹娘手里没攒住几个钱，平时根本买不起那么好的酒。茅台酒在阳间贵，你爹活着的时候没口福，没能尝上一小口，现在死了，好不容易攒了几个钱，只够买了一箱的，你爹也没能喝上一小口。这就是命哟！儿呀，你爹送了两条烟，算是和低保科刘科长他爹拉上了关系，他爹已经给刘科长捎了个信，要他给你把低保办下来，不过，你在阳间还是再送点重礼呀？现在，阴间阳间都流行送礼办事，你个闷瓜竟然不知道送礼！你真是个闷瓜！”娘说着，抬起手，在老王头上轻轻打了一下。

　　“娘，俺知道错了，别打，别打！”老王边喊边躲，一下碰到墙上，一激灵，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还躺在炕上！唉，原来刚才是一个梦。我真该死，都老头儿了，还害得爹娘记挂。老王想起爹娘，眼泪又流了下来。

　　第二天，老王一大早就往县城出发，来到县城后，在超市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条烟，揣在怀里，兴冲冲来到民政局低保科。年轻干部见老王又来了，指指里屋说：“你来的正好，刘科长在里屋，你和他去说吧。”老王满脸陪笑，刚要递烟，年轻干部扭回头，又看起了报纸。老王讨了个没趣，一瘸一拐往里屋走去。

　　来到里屋，一个胖子在坐在办公桌喝茶，见老王进来，依然喝茶。老王去年来找的时候，记得是个瘦子，看来科长又换人了。

　　“你是刘科长吧？俺是北寺乡的老王。俺想吃低保，求求你给俺办了吧！”老王说着，从怀里把烟掏出来，恭恭敬敬放到胖子面前，又从衣兜里掏出申请，放到烟上边。

　　刘科长瞥了一眼申请，又瞥了一眼烟，把烟放进抽屉里，对老王说：“老王同志呀，你的申请我看了，你的情况我很同情，我也很想马上给你办了，可我是真得办不了呀！”“咱县那么多过得比俺好的多的人都能吃上低保，凭啥俺不能吃？”老王见刘科长收下烟，却不给办事，心里很是恼火。“老王同志，实话跟你说了吧，办低保的指标非常有限，光我们局长的一大堆亲戚熟人都还照顾不过来，我哪儿有熊心豹子胆给你办呀！”刘科长一脸的无奈。“你收了俺送的礼，不给俺办事，俺不走了！”老王一屁股坐在地上。“老王同志，你找找局长吧，只要局长点头，我马上给你办，好不好？”刘科长忙过去，把老王扶起来，好言相劝。

　　两手空空从低保科里走出来，老王抬头望了望天。天，阴的厉害，仿佛马上要下雨似的。

　　回到自己的破屋，老王在爹娘的牌位前点上一柱香，扑通跪下，重重嗑了三个响头，两行老泪流了下来。“爹，娘，儿不孝啊！害得你二老在阴间都操碎了心。可是，爹，娘，你们不知道，阳间可比阴间黑多了，儿无能，儿办不成事呀！”老王跪在那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老张头儿路过老王家，听到哭声，拐了进来，见老王跪在地上哭个不停，赶紧把他扶起来，问了半天，才明白其中原委。老张头儿出主意道：“你再去找找局长吧！兴许局长一句话你就吃上低保了。”“刘科长收了俺一条烟，也不给俺办事，那局长该收多少东西才能给俺办呀？俺可没钱再去送礼了。”老王连声叹气。“那咋办？现在这个世道，就兴这个，别说你不送，就是送的少了，也不给你办事，咱一个穷老百姓能有啥办法？”老张头儿说：“我借你二百快钱，你再给局长送送礼，等吃上低保了，再把钱还我。”老王使劲儿握住老张头儿的手，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老王怀里揣了两条烟，一瘸一拐，又一次来到民政局，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老同志，你有什么事吗？”办公桌后边一个人抬起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是苟局长吧，俺是北寺乡的老王，俺想吃低保，求求你给俺办了吧！”老王说着，从怀里把两条烟掏出来，恭恭敬敬放到办公桌上，又从衣兜里掏出申请，放到烟上。

　　苟局长了一眼申请，又瞥了一眼烟，把烟放进抽屉里，对老王说：“老王同志呀，你的申请我看了，你的情况我很同情，我也很想马上给你办了，可是我是真得办不了呀！”“咱县那么多过得比俺好的多的人都能吃上低保，凭啥俺不能吃？”老王见苟局长收下烟，却不给办事，心里感觉像吃了一大块冰凌。“老王同志，实话跟你说了吧，办低保的指标非常有限，咱县的头头儿一大堆，谁不没有个把亲戚熟人呀，谁打了招呼，我敢不批呀！现在，指标已经都占满了，我是真的没办法呀，你得体谅我的难处呀！这样，你的事我先记下来，等明年一开始办，我第一个先给你办了，好不好！”苟局长边说边笑，那张胖满脸笑起来像极了弥勒佛。

　　老王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从局长办公室里出来的，看看天，天越发阴的厉害，像要马上下雨似的。要是下起雨来，还不得淋到半路上呀，干脆就在三轮车上将就一晚上吧，省得明天还得再跑一趟。老王把三轮推到大门旁边的房檐下边，迷迷糊糊做起了美梦。

　　“老哥，醒醒，你怎么睡在大马路上，小心着凉！”一个中年男人把老王从睡梦中叫了起来。

　　老王睁开眼，看看了喊醒自己的人，不认识，摇摇头，没说话，又闭上眼继续睡觉。

　　“老哥，你是哪儿的人，要不我送你回家吧。”中年男人又说。

　　“大兄弟，俺是北寺乡的，俺想吃低保，这不，来民政局找了三天了，也没人给俺办。俺就不回去了，省得明天再跑路。他们啥时候给俺办了，俺再回去。你走你的路吧，别管俺了。”老王摆摆手。

　　“这样啊！老哥，还没吃晚饭吧，走，我带你吃点饭去，你再把你的事给我仔细说道说道，说不定，我能帮你这个忙呢！”中年男子说。

　　“你是谁呀？你能帮的了俺？”老王很是怀疑。

　　“走吧，老哥，吃饭要紧，咱俩边吃边聊，好不好?”中年男人把老王扶下三轮车，在街边的一处小摊上，要了两份面条。

　　老王端起碗，眼泪却流了下来，把这些年办低保的事，和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对老王说：“老哥，吃过饭，我就送你回家，吃低保的事，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办了。”

　　“真的？你是谁？你咋有这个能耐？”老王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老哥，别管是我谁了，你只要记住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就行了。”中年男人说。

　　一个多星期后，村长把批准老王吃低保的喜讯告诉了老王。村长说：“老王，你能耐了呀！不但吃上低保了，还把县民政局的局长给拉下了马。”

　　“村长，你开啥玩笑！俺哪有那个能耐。”老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还装，不是你找到市纪委副书记告了局长的状吗？市纪委的副书记！那么大的官儿，你是怎么见到的？”村长也感到奇怪。

　　老王这才明白过来，忽地站起来，冲天喊道；“老天爷显灵了，让俺遇见青天大老爷了，俺一定给你多烧香！”

　　老王喊着喊着，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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