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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先生

赵志广

“先生”二字，除了大文化人，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

在赵庄，田宝贵就当得起“先生”二字。

说是“先生”，田宝贵其实是个种地的，是村里人硬把“二先生”名号扣在了他的头上。

田宝贵毛笔字写得好，比村小学的邵老师写得还好。邵老师因为是老师，年龄大，被村里人称为“大先生”，田宝贵因此当了个“二先生”。

“二先生也是先生！”田宝贵挺享受二先生这个名号，特意留了个大背头，每天脸洗得干干净净，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一身中山装，左上衣口袋里插支笔，挺有大文化人的风度。即使下地干农活儿，再热的天，田宝贵也是穿得周周正正，不像别人光着脊梁光着脚丫趿拉着拖鞋。田宝贵说：“不能辱没了二先生名号。”

走在赵庄大街上，老少爷们儿见了田宝贵，都会主动敬根烟。田宝贵也不客气，笑着接过，点上，深吸一口，挺胸抬头，腰板儿笔直。

谁家有红白喜事，事主要首先请二先生田宝贵过来，写婚书、写喜联，或写丧贴、写账单。大先生邵老师写的字体是正楷，横平竖直，规规矩矩。二先生田宝贵写的字体是行书，刚劲有力，潇洒奔放。村里人大都喜爱行书，看着有气势。　

村里遇到两家同时办事时，才会有事主请大先生过去写字。

有时候，大先生二先生同时在场，事主会请二先生帮忙写字。看着在一旁坐冷板凳的大先生，田宝贵甚至感觉自己的二先生当得亏了，该当大先生。

田宝贵写对联时，旁人不得说话打扰，必须端端正正坐在高椅上，在高桌上摆好笔墨纸硕，略一沉思，下笔如神，眨眼间，一副对联就写了出来，都是根据事主的情况自己现编的词。词好，字好，事主挺满意，忙着上烟，然后请田宝贵喝酒。田宝贵客气一番后开始喝酒，喝到半醉半醒之间，起身告辞。临走，事主往往再给他衣兜里塞盒烟表示感谢。

春节前几天，是田宝贵最忙碌的时候。村里人早早就带着红纸上门找二先生写对联，屋里层外人挤人头碰头，比赶集上会还热闹。

田宝贵先看来人是谁，然后现编现写。

家里养鸡的，就写“走正道养鸡致富，靠实干产业发家”。

家里养牛的，就写“科学养牛牛最牛，勤劳致富富更富”。

家里做买卖的，就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

来人有的上一根烟，也有的留下一整盒烟，使得田宝贵过年不用花钱再买烟。

大年初一，田宝贵特意到大街上串一圈，看着各家各户各有特色的对联，很有成就感。

主家见了，急忙上烟：“二先生，你写得字好、词好，来年还得麻烦你！”

“和大先生比谁写的好？”田宝贵故意问。

“好！还是你二先生写的好！”主家竖大拇指。

田宝贵这才满意地离去，背挺得笔直。

有时与邵老师走个顶头，田宝贵依旧迎着头，等邵老师笑着递过来根烟，才笑着接过来，调侃道：“大先生，你今年写了多少副对联呀？”

邵老师尴尬地摆摆手说：“不多，才几十副。二先生，你呢?”

“俺写了好几百副，咱村一多半是俺写的！”田宝贵说这话时，笑得更灿烂了，背也挺得更直了。

近些年，过春节时，集市上时兴起了卖机器印刷的对联，村里人买对联的越来越多，找田宝贵写对联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一年下来，写不了多少副。

再与邵老师见面，田宝贵依旧问：“大先生，你今年又写多少副对联呀？”

邵老师尴尬地摆摆手说“不多，就几户找我写。”

“俺写了几十副！”田宝贵说这话时，笑得依旧灿烂，背也挺得笔直。

“不愧是二先生！”邵老师竖起大拇指夸道。

这一年，田宝贵早早就置办好了笔墨，可从腊月二十三一直等到年三十，也没有等来一家写对联的。

田宝贵吩咐孩子去卖红纸，说要给自己家写对联。前些年，村里人来写对联剩下的红纸就用不完，哪用得着自己买红纸呀！可孩子拿出一沓买来的对联说：“爹，俺早买好对联了，你看，上边还印着花印着鸟，字还是金色的，又大又便宜，比你写的洋气多了。现在谁还写呀！”

田宝贵气得想骂孩子，可看着买来的洋气对联，也无话可说，气呼呼地倒头便睡。

大年初一，田宝贵特意在大街上逛游，看着家家户户大门上贴的洋气对联，看着家家户户对联上一模一样的词，不住地叹气。

有主家见了田宝贵，依旧递烟，可他坚决不接，扭头就走，低着头，弓着腰。

碰见邵老师，田宝贵还是问：“大先生，今年写了多少副对联呀？”

邵老师尴尬地摆摆手回道：“没人写了，连俺自家也是买的！二先生肯定又写了不少吧？”

“俺家也是买的！也没人找俺写了！唉！你看看，家家户户对联上的的词一模一样，像啥话！”田宝贵哭丧着脸回应道。

“时代进步了，咱们也老了！”邵老师感叹道。

“大先生，抽烟！”田宝贵破天荒地递了根烟给邵老师，弓着腰。

“二先生，你抽根俺的烟！”邵老师也递了根烟。

“不写对联了，也就没二先生了。”田宝贵低着头，弓着的腰更弯了。　

2024年10月15日星期二　多云

（共1840字）

作者：赵志广，笔名庐珣，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广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平县小说学会会长、《鹅城文学》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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