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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一
四、五年前,网络上“杜甫很忙”突然爆红,我一看就明白这背后蕴含着的社会心理意义,还为此给腾讯大家专栏写了篇《“杜甫很忙”背后的社会心理分析》。简要说来,“杜甫很忙”是对教材单线条化地几乎只选“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杜诗中的“老三篇”,以及像祥林嫂一样空洞唠叨他“致君尧舜上”、“每饭不忘君”的反感。这种反叛也可以称为一种对整齐划一的、主流美学的疏离。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你对杜甫的认识只停留于高中教育以前,那么你终身都可能会反感杜甫,这就是我们教材编选将人物单线条化的必然后果。这种厌恶也体现在对白居易身上,因为学生们也多被《长恨歌》、《琵琶行》、《卖炭翁》搞得焦头烂额,而对一个丰富的白居易毫无感受。要言之,被选入教材既表明你被看重的好运,但也意味着有可能你被搞得令人厌恶的最终结局,鲁迅便是如此,他成了学生的“三怕”之一。因为我们的教材编选原则是,被看上就有可能意味着不被看上那部分被掩盖,看看我两位在一线教育上做得不错的朋友郭初阳、蔡朝阳等所写的《救救孩子:小学语文教材批判》一书,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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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话又说回来,杜甫被年轻人恶搞得“很忙”,自然不是他们的错。因为信息渠道和欣赏能力的获得,被主流的美学垄断了,他们只能用“很忙”来表达一种消极的疏离。形成他们这样的审美判断固然来自于单线条的教材编写,但说实在的,也并非全是教材编选者的错。教材编选高度垄断,编选教材者也不是因为他有能力编教材,而是因他被分进了教育出版社,如此出来的教材你还期待它有多么高妙,实在是连基本常识与逻辑推理能力都没有。
为什么说“杜甫很忙”的形成,不能全怪教材编写者呢?那是因为我读了一些比较有名的研究杜甫的著述,其见识并不比教材编选者高明多少。“诗圣”这个标签贴起来是非常方便的,现实主义诗人的提法也相当好用,爱国诗人更是一顶可以批发奉送的高帽。如果你还能抬出梁启超“情圣”的招牌,那就算是有点新意的了。换言之,杜甫被人们单线条、扁平化地认识,甚至成了一个干瘪弱小、营养不良的瘦老头的形象,长久盘踞在读者的脑海中。这要拜众多研究杜甫者之赐。也就是说,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除了他的作品与为人外,被研究者如何研究,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杜甫的诗律切精深,雄浑顿挫,这当然是他惯常的特点。不过他的“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的狂,却很少被人特别地提及。如《百忧集行》,人们常爱提及的也是末句:“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而忘记前面所写“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这就像我们不容易记得他“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壮游》节选)事实上我们也不大容易体会他身上的旷达,乃至很少有人提到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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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说杜甫有幽默感,恐怕有不少人会发笑,甚至有人会说连上帝都笑了。上帝会不会因此发笑,我不知道,倒是我们要想一想,人们为什么容易忽略杜甫的幽默,或者说即便略微感受到一点杜甫的幽默,却不愿在文章或者演讲中说出来。用搜索引擎来寻找“杜甫的幽默感”,一律指向学者丁启阵兄的两篇短文,分别为《杜甫的幽默》和《杜甫最幽默的诗》。其中有些地方我认可,但也有些他所引的诗句,包括写家庭及友情温馨的诗句,我都觉得与幽默关系不大。如《月夜》与《赠卫八处士》等,至于众所周知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认为这是尖锐批评,不能算是幽默。有这样的差异,或许因我们对幽默定义有差别之故。
要对幽默做一个大家都认可的精确定义,可能是有难度的。网络上关于幽默的词条,当然是简单的,“形容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长”。我觉得这个定义虽短,还是比较有解释力。有趣既可以是内容也可以是表达方式,可笑也可能是荒唐滑稽的,但都不缺少善意,不过表达方式可能出人意表。总之,无论从情感还是从理智上看,幽默都与常规的认知套路和答案有一点点小小的脱轨。这样看来,杜甫诗中的幽默,虽不能说算多,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提及杜甫诗的幽默,却不能不提及近来读到一本台湾学者孙克宽先生的小书《杜诗欣赏》。恕我孤陋,读的杜甫研究书籍不算少,却从来没有读到过专门谈杜甫幽默的文章与书籍。前述丁启阵兄的两小篇关于杜甫幽默的文章,就是在读了《杜诗欣赏》一书,其中一小节谈及杜甫的幽默后,引起我的搜索热情而注意到的。
据《杜诗欣赏》一书的自序说这本五万字的小书,是孙先生1960年为东海大学杜诗班诸生所写的讲稿。当几年后学生书局想印行他这讲稿时,虽然他认为此书不是学术著作,没有做到“穿穴经籍,穷搜故实”的高度,难免有考订不周之处,“但以今天的青年读者,对中国古典文学欣赏情况而言,用一本小册子,以讲课时的语言,来启发他(她)们对杜诗的趣味,也许有此必要。”因之这册本是讲稿的小书出笼了。
寒斋所藏《杜诗欣赏》系没有出版日期及出版社的竖繁版,大约是彼时的盗版亦未可知。我还看到过1974年学生书局所出的再版本,差不多不久广文书局似乎也出过,此书销路应该不算太差。集中文辞的典雅,文白的融洽,喻事的贴切,比大陆介绍杜诗的小册子高出不少。其大目录也袭用以前论诗品人的格调而来:前言第一、背景第二、本质第三、诗风第四、特质第五、前人述评第六、结论第七。在“本质第三”的大目下有“责任感、同情心、幽默感、知足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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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杜甫的幽默,作者一开始就说到谐趣,是由朱光潜的《诗论》里论陶渊明、杜甫、韩愈三家之例引发。一上来他就举杜诗里高度严肃的诗篇里所蕴含的幽默感,如《北征》:“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孙克宽解说道:“写不解事的女孩子娇痴之态,在血泪交横的一篇诗中,注入这一点谐趣,通篇便‘宛转生情’了。”(p.30)梁启超曾说杜甫是“情圣”,其体现在家人、友戚、社会、国家乃至大自然方面的情感及相关表达,堪称古今之高手。正因有情,才能在血泪交流的现实中有这样的观察,《北征》接下来的“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就显得相当自然了,与杜公同期所写的《月夜》对照起来读,就更能体会其细腻情深之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