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埠：听一声鸡子，壳落

文/龙歌

游埠，一个新红的称谓，东南西北，去龙游下游的埠头吃鸡子粿；游埠，一个沉淀的名字，唐宋元明，商家的赤脚和圆肩磨平埠头。

古老又阜盛的浙中水运商埠，衢江从开化和江山来，到这里欠一欠腰身，跟游埠溪咬了个耳朵，就相中他了。从上游来的木头、茶叶、石料寻思着要往下走，从宁波杭州来的丝绸布匹、盐巴香醋要争着往上挤，他们在这里对了眼，好上了！船家、脚夫、搬货工、生意人忙活了半宿，纷纷上埠。天还是蒙蒙亮，早茶街已是灯火通明，踢踢踏踏踢踢，旗幡飘处，青石板上一通子乱响，劳人们最爱的烟火气就点着了。

油条疙瘩饼有一碗热腾腾豆腐花陪着，正是山东大汉碰到柔软俏丽小女子，好；唐朝馄饨就着宋代雪片糕千层糕也不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豆腐丸是我朋友，鸡子粿那是敌人，有了敌人朋友也不做了！那鸡子粿呀，吃得肥肥，长得嫩嫩，掀起那胸衣领子来……黄灿灿的鸡子汤往里一浇，噼里啪啦油星子在你鼻孔一顿炸，你的口水怕要淌到平锅里去。

五一好假，摘掉口罩后的爱终于大声说出来：“走，去游埠吃午点。”家人好友用脚投了赞同票。

短程出游，对于老出游，自是不在话下。准备，集结，上高速，踩油门，按下不提。将到古镇，导航飘红警示：“前方高能，谨慎通过！”捱到镇上，好家伙，前街后道到处停满了私车，真是前途在握，一泊难求！

进到古街，便走进了古街貌似设计好的刻板人生：一条小溪流，一道青石板，一挂红灯笼，一群爱拍照的人。假日景点的拥挤是惯例，这个小长假的拥挤是特例，它汇聚了三年的天水，一旦开闸，其势动人。我爱人将我从人堆里拔出，要费好多功力；人挤散了，要将女儿从河里打捞上岸，颇费一番周折。我一直反对古镇旅游的过度商业开发，反对仿古修旧的假心假意，满身铜臭，看不到古镇冷到骨髓里面的东西。但在这里，里外两条古街，除了不可或缺的剃头店香烟摊鞋帽农具铺，满满挤挤最大限度的就是茶水小吃坊了。麻糍汤团油粿肉圆，山粉糊炒年糕芋头饺骨头粽，只要你是吃货，这里的油烟会带你到梦里！

吃可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第一要务啊。我龙游老家到游埠也就二十多里地，老辈人逢三天一市日俩月一集会都要赶到游埠，粜一袋黄时早稻米来，尝一口糯糯豆酱粿后，买一把簇新铁锄头去——这日子就没白过啦！我长兄文耀还是小少年时，正逢三年天灾人祸，腹内连草莽也没有一天里咕咕叫啊。爷爷说，屋檐下两只酒坛子，挑去游埠吧，买两个烧饼填肚。大哥一听游埠烧饼，来了精气神，肚子也不叫了，套上坛子弱肩膀挑着就走。不料水亭没走到，眼睛一花就滚到秧田里了，坛子磕了个稀烂，费了路人半个白馒头才活转回来。——不吃没活路啊！

可我们在人流里流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吃。同行的新友老轲提议：“我们先去看郎静山摄影展吧，这回不吃。”老轲虽是公家人，但颇有生活情趣和艺术修为，优秀的儿子即为生动的注脚。我有时想，像老轲这样的身家，理应会有些森严的，但他的微笑很家常，他下一手艺术化的好厨，认真，精致，不落俗套。看了游埠我忽然明白了，在浓浓的烟火里，竟雪藏着超凡脱俗的艺术厅馆，既高山，又流水，艺术与生活的完美一体！游埠是，老轲也是。他的提议我心领神会——好钢用在刀刃上，味蕾放到饥饿时。

摄影展出来，恰是饭点，在经历了众多美味的引导、铺垫、过渡、反复和呼应后，食意如约而至。

在一家名叫“三间小铺”的肉坠子店，我排上了队。肉坠子也叫肉沉子，在我老家是近乎失传的一门手艺，从小听说，但未能“一亲芳泽”。为啥会失传？这小吃食的食料倒是寻常得很，但耗工耗时，全是在细微上下功夫。取新鲜鸡子一枚，打入瓷杯，左手单筷戳孔，右手双筷将调好的精肉末小心喂入蛋黄中，三筷联动。喂肉爽，一时爽，一直喂一直爽。如此反复者三，直到喂到鸡子肚滚腹圆乃罢。这时将杯中鸡子倒扑进滚锅中，十分地煮，加冷水又煮。蹑手蹑脚，既要翻动，却不可多翻一下，以免破相走样，十足的“小娘货”。

鸡子是个上好的东西。龙游北乡和金华兰溪一带语言相近，文化连通。普通人家如果杀鸡，那是最尊贵的客人到了；要是给你煮一碗面条，里边卧三个鸡子，那也是招待毛脚新女婿的上等待遇了。农妇实诚，跟你来一句“鸡子是自家生的，别客气”，你只管莞尔，她是很热情、大客气了。

队伍不是很长，但移动缓慢。好在五一好日子好天气，也没遭遇四川婆孙的“平移”，游客们都静静地排，安心地等。小店是一家三口操持着的，男主五十多的年纪，戴鸭舌，久坐案板边坠肉，很是沉静。他手起蛋打壳落，一气呵成，而后就用三根筷子在蛋体上绣起了花。小半天工夫，桶内就堆起了蛋壳的小山。那有节奏的敲蛋落壳的“咔——噗”声，像编网，像织布，像耕牛在享受地吃草，像骆驼在快乐地吐气，十分治愈。女主围围裙，主抓煮蛋，兼顾接待顾客，也是一色的沉静。门口的队伍一直在，一家三口手上就一刻也不停。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疲惫，只看到富足和踏实，这富足和踏实，不正是焕发新容颜走上新生活的古老的小镇脸上刻写着的么？

游埠溪是游埠的血脉，满血复活回归的烟火是古镇的生机，沉静而久经磨砺的埠上人是埠头的脊梁，琳琅满目花色繁多的小吃是乡村的灵魂，而一碗香软可口的肉坠子是坠在灵魂上的一颗明珠！

你要是游子，听得那一声声蛋壳落，你会泪落！

202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