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生命学/书法||吴國豪|何創時基金會藏明人尺牘中所見書法篆刻與鑒藏活動
(2022-03-25 18: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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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生命学/书法
|| 吴國豪|何創時基金會藏明人尺牘中所見書法篆刻與鑒藏活動
来源:吴國豪 近墨堂
前言
對我國古代文人而言,有兩種文體最爲普及,一是詩,另一爲尺牘。詩是表達情意不可或缺的體裁;尺牘是報信傳達的基本工具。從書法史角度來看,自晋唐以降至元明清,尺牘一直是重要的展現形式,晋唐傳世書迹大都以“帖”爲名,例如《快雪時晴帖》《伯遠帖》《平復帖》,此“帖”的形式即爲尺牘。
尺牘大都以行草書寫,兼顧美觀與實用特性。尺牘但求達意,不以傳世爲目的,書寫心態不似寫碑版、掛軸、扇面等正式作品一般拘謹慎重。形式不做刻意安排,寫來隨性適意,方寸之間藴含了獨特的個性魅力,是最具實用性、最能表現己意的書法形式。
在藝術史上,明代是一個風格創新多變的時期。特别是在明中期至清初,吴門、松江、徽州、金陵、北京等地的書壇畫域,呈現百花齊放的局面,名家輩出。可説是一個大師輩出的時代。明代尺牘文體,與明代文人的審美觀頗爲契合,加之明代文人善書者衆,或蒼勁老辣,或飄逸俊麗,或瘦硬險勁,展讀之間,諸美畢集。明代文人的生活情趣,在尺牘中得到充分展現。
何創時書法基金會收藏三百餘件明人尺牘,曾于2012年由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石守謙、新竹清華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楊儒賓主編,出版《明代名賢尺牘集》,搜羅明民館主人所藏明賢212人、252通尺牘,牽涉的明代人物近八百人。這批明人尺牘分别于2010年與2013年兩度受邀于臺北“中央圖書館”展出,共饗嘉惠士林學界。
明代尺牘的書寫者衆多,所談事情亦繁複多方,以下僅就何創時書法基金會藏牘中所見,略舉與創作鑒藏有關數例略作介紹。
01
書事
1、王穀祥(1501—1568)寫給陽湖老先生的信提到:
“陽湖老先生”爲王庭(1488—1571),字直夫,號陽湖,蘇州人,王敬臣的父親。嘉靖二年(1523)進士,授許州知州,後改國子監博士,此後歷任福建按察僉事、江西參議。王穀祥似乎向陽湖先生請求題詩,之後再請另外幾位先生繼續題寫,預計在三日後去領取。
2、陸師道(1511—1574)寫信給王敬臣,欲向對方求字(圖1):
圖1
陸師道致王敬臣札
此札收件人爲王敬臣,字以道,號少湖,長洲(今蘇州)人。陸師道已在絹上打好界格,恭請王敬臣題字。
3、莫是龍(1537—1587)寫給原正的信,感謝對方贈送名箋:
此信寫給董原正,字伯長,上海松江人,爲董其昌的侄子,少有逸才。莫是龍自謙書法配不上原正贈送的名箋,并稱贊原正的書法青勝于藍。
4、傅山(1607—1684)寫給學生段叔玉的兩封信,内容是關于《太原段帖》的镌刻(圖2):
圖2
傅山致學生段叔玉二札
此二通信出于《太原段帖》,其字口清晰,幾無漫漶之石花,對照現今拓本,知爲初期所拓。是帖乃傅山學生段叔玉彙集傅山晚年書迹所刻的一部帖。帖中大部分書迹完成于康熙十四年(1675)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爲傅山親自選定以爲傳世的書迹,可與王鐸《擬山園帖》并列。《太原段帖》共計4卷28塊石刻,摹刻始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春,兩年後告成。學者白謙慎在《傅山的世界》提到,“刻此帖時,傅山尚健在。《太原段帖》中收有傅山致段的兩通信札,證明傅山曾與段討論過這部帖的刻拓。傅山當然知道,這可能是他有生之年所能見到的他的最後一部書作刻帖。”白謙慎提到的這兩通信札,正是此處提到的這兩件。1
傅山此二信札寫給“叔玉文兄”爲段,山西太原人,字叔玉,康熙十三年(1674)拜入傅山門下。其人博通經史,潛心古學。工楷法,尤精镌刻。傅山凡有佳札,必令叔玉爲其镌刻,今人稱之爲《太原段帖》。傅山説,勞煩叔玉兄爲其刻字于石上,刻時還需揀選大小,文末依照禮制,請叔玉勒名。另一段文字又説,請以此字排列于石上,不必放滿,用横式,勿用直式。
5、東林黨人焦源溥(1581—1643)寫給同鄉温自知的信上提到“書法”與“畫禪”之事(圖3):
圖3
焦源溥致温自知札
“蔡元履”即蔡復一(1577—1625),福建金門人,字敬夫,號元履,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官至兵部尚書。蔡復一文武兼備,有“撫劍鎮太平、舉筆安天下”之才。今金門太武山西麓山脚下仍存其故居“蔡厝”及蔡氏家廟,當地并流傳着許多蔡復一的傳説。
焦氏善書,此信提到“手録數段書法”,可一窺其日常生活中的書法活動。然書迹傳世甚少,故宫所藏米芾《復官帖》後有焦氏一跋。
02
請索買賣
1、王穀祥爲石壁(毛錫疇)題沈周的桃花與牡丹,還有兩本册子:
2、畫家徐枋(1622—1694)寫給董説的信,内容關于掃墓與鬻畫之事(圖4,部分):
圖4
徐枋致董説札
此信寫給“潛老”,即董説(1620—1686),湖州烏程人,字雨若,又字月函。少年時隨黄道周受三易之學,後從繼起大師(釋弘儲)受佛戒,號南潛。徐枋與董説交情深厚,在徐枋詩文中亦可得見。董説詩文集中亦有數首關于徐汧之墓的題詩。如《老和尚有勿齋徐公墓下之作命潛和韻》詩云:“磊落陽山骨,高寒一墓專。松門方外禮,儀注野人傳。往哲留家法,吴中首此賢。幅巾同學後,竪義轉澄鮮。”董説評價徐汧爲吴中首賢,并稱其留下家法,供其子徐枋及衆人奉行。
徐枋將在清明後三日和董説一同去祭掃其父徐汧之墓。徐汧于順治二年(1645)殉國,徐枋每年皆不忘爲其父祭祀,許多志同道合之友亦陪同前往。徐枋稱贊董説而不忘耆宿,真是古人所無、史册未見之事。因爲感念董説情誼,徐枋奉上所繪芝蘭一幅,且自言在價格上應有一定的保證,可供董説往返車馬之資。徐枋還附上另一幅山水,希望以賣畫之金辦置祭掃所需,并央請董説代爲販賣。徐枋生活費之來源,以及當時鬻畫維生的情狀,于此信札中可見一斑。
3、蘇州書畫家陳元素寫給楊大濚的信,内容關于索求齋額一事(圖5):
圖5
陳元素致楊大濚札
“子澄”即楊大濚,江蘇蘇州人,字子澄,爲復社中堅楊廷樞之父,蘇州著名文士。陳元素爲先前和楊大濚一同乘舟出游致謝。當時“倩若”兄向陳元素求齋額,但元素一時想不到齋名,希望楊大濚能爲之命名,隨即動筆寫去。
4.蘇州文人彭行先(1598—1689)寫給顧殷(1612—?)的信,内容關于“求補圖”(圖6):
圖6
彭行先致顧殷札
“禹功道丈”,爲顧殷,江蘇蘇州人,字禹功,善畫山水,知古人用筆之妙,康熙十七年(1678)與萬壽祺合作《志交圖》册。内文提到“薄儀三星引意,前有小照求補圖者”,“星”即是錢。彭行先有一幅肖像,想請顧殷補上山水,隨信附上酬金。
5.大收藏家項元汴的兒子項德新(1571—1623)寫給友人的信,談到一樁書畫買賣糾紛(圖7):
圖7
項德新致友人札
項德新表示,往年曾用二十金買了一幅畫,當場銀貨兩訖。但收到來信,似乎賣方不願意放棄該畫。若對方不願意割讓,請退還價金,雖然已經將畫裱好,仍可送回。所送的禮物,除了留下水果之外,其餘皆奉還。
6.惲壽平(1633—1690)寫給鴻老長兄的信,提到對方索寫小畫(圖8):
圖8
惲壽平致“鴻老”札
“鴻老”向惲壽平請索《西湖泛雨圖》,但因册紙不佳,惲壽平希望能再另送紙來。
03
篆刻
1、明清篆刻流派祖師文彭(1498—1573)寫給上池的信,記録了珍貴的篆刻與文人生活史料:
文彭《致上池札》
何創時書法基金會藏
信中提到王少微,江蘇蘇州人,字幼朗,其父王元微也善制印,曾幫周天球刻印,董其昌更在《畫禪室隨筆》中將王少微與文彭相提并論。此信在篆刻史上有二重意義。其一,當時印材乃牙、石并用,且一印稿或有刻多方印的情形;其二,所見文彭史料中,衹知文氏所篆牙印爲李文甫镌刻,此信札可作爲補充材料。信文内容提及二事,一是文彭建議由王少微依照其印稿,分刻牙印與石印各一方;二是希望上池能儘快將藥送來,由文彭自行製成藥丸。
所見朱朗書迹,亦有寫給“大國醫上池先生世講”之信札,輯入《明清書畫家尺牘》(上册)。朱朗指示他,“王洪老屢遣人促畫,兩日撥忙完之,望指引小价送去,足下自往送交尤妙。”可知上池是文彭與朱朗的晚輩,以行醫爲業,兼事書畫交易。此外,古時常以“上池”二字喻醫術高明,典故出于長桑君出禁方予扁鵲,告知“飲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當知物矣”。扁鵲服此良方,醫術因之大進。
2、周天球(1514—1595)寫給凌虚的信,懇請對方代爲尋覓能篆刻者:
“凌虚親家翁”爲張鳳翼(1527—1613),字伯起,號凌虚,南直隸蘇州府人,明代戲曲家,與弟獻翼、燕翼皆有才名。信中提到的“潘印川”即潘季馴(1521—1595),字時良,號印川,浙江烏程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爲明代治水名臣。周天球爲潘季馴找尋篆刻家,因爲自己認識的二位元善刻者當中,一位出家,一位已不在世上,于是請托凌虚先生代尋刻工,并且將自掏腰包補上不足的費用。
3、畫家藍瑛(1585—1666)寫給越翁的兩封信,内容關于“承命其印章”一事(圖9、圖10):
圖9
藍瑛致越翁札
圖10
藍瑛致越翁札
由信文中“履端”及“時下隆寒”之詞,知寫于正月隆冬。第一通信札云,因近日天氣轉暖,藍瑛邀約越翁入城,共赴池亭賞月。後文説其藝友濮雉公將爲越翁刻印。隨信附扇一柄,交給掌管文書的記室。
第二封信,藍瑛原想時常寫信問候越翁,然因贍養身家之累,需作不少應酬筆墨。聽聞越翁身體康福,心中安慰,隨信并奉上友人致贈的蘋果。先前越翁交代藍瑛商請其藝友代爲刻印,正好此友寓于家中。刻成之後,將刻好的印章隨信附上,希望越翁滿意。
04
贈與
1.陳淳(1484—1544)寫給石壁的信,提到贈送書畫的事情(圖11):
圖11
陳淳致毛錫疇札
此札寫給“石壁”先生,爲毛錫疇之號2,是明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珵(1452—1533)第三子,南直隸蘇州府人。據清代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録》《明名人爲顧太夫人壽册》,其中“長洲毛錫疇”用印爲“石壁道人”。3文嘉曾説:“石壁毛君與君(陳淳)最善,所得其書爲多,暇日取其小簡,勒石齋中,不惟使後學得見白陽書法,而石壁友誼之善亦可重也。”
此札中陳淳説,石壁將要啓程,隨信致贈三張圖畫,另有一張赤壁賦卷,因貧病尚未下筆。
2.文學家顧起元(1565—1628)寫給畫家胡宗仁的信,感謝他惠贈畫作(圖12):
圖12
顧起元致胡宗仁札
“長白老丈”爲畫家胡宗仁,江蘇南京人,隱于冶城山下,字彭舉,號長白。顧起元避居久病,常懷感痛修省之心。信中感謝胡宗仁“惠以名筆”,“懸之壁間”。宗仁爲著名畫家,所贈圖畫懸于壁間,以供卧游,正可“藉以少寬鬱抱”。
3.畫家石濤(1642—1707)寫給程道光的信,内容關于贈送書畫:
石濤致程道光札
此信寫給“退翁”,爲揚州鹽商程道光(1653—1706),安徽歙縣人,居揚州,字載錫,號退夫。早年家境貧寒,後業鹽,家境漸豐,在揚州有自强堂、其恕軒、慎獨室、敬久亭、自順樓、望禄堂等。石濤説,整年都未拜會程道光,説到“承先生數載之大德,無一毫可報”,知程道光長期接濟石濤。後文,石濤畫了一張《吉祥如意柿》爲年節賀禮,此畫取“事事如意”之諧音,期望程道光來年順遂。此外,石濤順便寄了一張字與一幅畫,希望程道光能轉交“素亭”先生。
4.赴日弘法的高僧東皐心越(1639—1696),被譽爲日本的篆刻與古琴之祖,在寫給“慎老”的信中,提到書畫篆刻之事:
小結
論尺牘的功能性,馮夢禎(1548—1605)《叙七子尺牘》説道:“原夫尺牘之爲道,叙情最真而致用甚博。本無師匠,瑩自心神;語不費飾,片辭可寶;意不涉泛,千言足述。”4書信往返的内容是追尋文人交游生活的絶佳史料,較之于經過篩選編輯的詩文集、方志與筆記,尺牘所載内容顯得更加具體與真實。
對于尺牘作爲文獻史料的運用,臺灣“中央研究院”石守謙院士于何創時基金會出版的《明代名賢尺牘集》導論寫道:“相較于鑒定學而言,近年來藝術史界所常致力的社會脈絡化,可算是新興的研究課題,尺牘史料在此也有不小貢獻。過去的研究比較偏重在創作部分的理解,新的興趣則擴展到藝術作品完成之後如何在社會網路中使用、流通的相關問題,對藝術家的生計、觀衆層次等情况,都可提供别開生面的觀察。”5明代尺牘内容森羅萬象,舉凡家書、國事、科考、雅集、書畫、送禮、婚喪、請托、宗教、買賣……凡生活中所涉諸事,皆可見于尺牘。
明代尺牘作爲第一手史料的價值與功能,已被史家學者所注意,但由于尺牘真迹傳世不多,且分散各藏家與圖書館、博物館,出版時常僅以圖版形式印行,釋文與解題文字缺乏,且印數稀少,流傳不廣,因此尚不能普及于學界。盼日後有關單位能有計劃地整理出版,以爲明史學界、書畫界提供新的史料文獻,并爲今後的研究樹立新的方法,增廣學術視角。
註釋:
[1] 白謙慎《傅山的世界》,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10頁。
[2] 詳見薛龍春《王寵散考》。
[3] 此作著録于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録》卷七,2005年曾于嘉德春拍出現。
[4]
馮夢禎《快雪堂集》卷一,《叙七子尺牘》,輯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一六四册,景印北京
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曆四十四年黄汝亨朱之蕃等刻本,莊嚴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51頁。
[5]
石守謙《尺牘與藝術史研究》,收入石守謙、楊儒賓主編《明代名賢尺牘集》(三),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2013年版,第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