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有座老园子--归去来兮课植园

朱家角,我曾经撰文记叙这个上海人眼皮下的古镇。而今，它的名气越来越大。月初，我第三次来此。这一天，既非节假日，又非周末，是个平常的工作日，但见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知名度由此可见。此行目标是课植园。哦，不是植物园。前两次来，望文生义不求甚解，以为是植物园呢，竟疏忽了。今朝我 http://s3/mw690/003zDBQ7zy78lxJh1se42&690

                    （闻名遐迩的朱家角古镇朱家角）

是专来“补课”的。

课植园坐落在古镇的北头西井街147号，园子坐西朝东，正墙和门面对街巷。街道很窄，傍着一条窄窄的小河，沿河有船舫、河埠、石驳岸。游船吱吱呀呀，在水里摇着。整个庄园由厅堂区、假山区、园林区三部分组成，各种建筑200余间，占地有90余亩，这在江南可算是不小的园子了。园主姓马，故曾被当地群众称为“马家花园”。

别看大门平淡无奇，进得园来才觉气势非凡。门内第一道建筑为停放轿子用的门厅，门厅后依次是会客厅、宴会厅、迎贵厅、后花厅等四联进深的一组“厅堂”建筑。厅内装饰十分考究，各具特色。雕梁画栋是不可少的，取材多是民间故事和传说，工艺甚为精湛。屋顶面采用双层瓦片行板结构，有冬暖夏凉之奇效。何谓“课植园”？客厅大型屏风镶嵌的一副对联（见下图）“课经书学千悟万，植稻麦耕九余三”揭示了其中含义：读书学习，学一千能悟出一万个道理；种植稻麦，劳作九个月应闲暇三个月。体现昔日的园主人“课、植并举，知先于行”的理念和休养生息

的道理。这是很有见地，难能可贵的。江南的园林我到了不少，但以“课植”用意冠名的，只此一家，亦见园主人积极进取

和务实的风格。在后花厅悬一匾额，书“抚琴听风”四字，这是马氏家人操琴习棋的地方。我驻足在此，静静的，感受到“丝竹梁上绕,曲由心底升。留住三尺风，不肯穿堂行”的意境。

                       （上图：后花厅，下图：棋局与琴台）

 穿过厅堂，一条小径往南是假山区。景点有打唱台、逍遥楼、荷花池、藕香亭、望月亭、课植桥、蝙蝠亭等,建筑结构精巧、布局优雅。约20米长的碑廊内，有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祝枝三书写的“梅花诗”等碑刻，和文徽明、唐寅、周天球的诗文石刻共15块。迎贵厅东侧，“月洞门”内筑有一拱形岸桥，踏步上桥，便进入藏书楼，楼有两层，飞檐翘角，古色古香。  http://s14/mw690/003zDBQ7zy78ly7kUu9fd&690

这是园中的核心景点。园主人劳作之余，在此荡漾书海，吟诗作画，乐此不疲。正是“天涯茫茫人生路，归来不忘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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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笔下的藏书楼）

荷花池西为园林区，亦称稻香村。内有数十亩稻田、草药和各种花卉果木。园主人身体力行，醉心于农作物新品种栽培，当地有名的“青角薄稻”米便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在西南角，还有九曲桥、狮子亭、镜清堂等景观。

这个园建于何时？它的主人，也就是它的建园人是谁？其历史一定很遥远吧？你一定会问。

它的园史不过百年，四代人而已。园主马氏，名维騏，字文卿，生于公历1853年，卒于1928年，享年75岁。祖上原籍陕西扶风县马氏旺族，后迁入江西。明太祖朱元璋的结发妻子大脚马皇后是其本家（注：马氏，秀英，宿州[今安徽宿县]人，祖上曾是当地富豪。父亲马公，仗义好施，家业日贫。母亲郑媪，生下马氏不久即去世了。马公无子，视秀英为掌上明珠。秀英自幼聪明，能诗会画，尤善史书，性格亦倔强。按当时习俗，妇女皆缠足，秀英坚决不缠，人称“马大脚”。秀英的父亲马公因为杀人避仇，逃亡他乡，临行时将爱女秀英托付给生死之交郭子兴，郭视同己出。后闻马公客死他乡，益怜此女孤苦，加意抚养。由于元朝政治腐败，百姓姓纷纷起来造反。郭子兴也举旗起义，攻占濠州[今凤阳]。当时，朱元璋就在麾下当亲兵，因他作战勇猛，颇受郭子兴的赏识，就将义女许配给他为妻。1382年，马皇后病故，朱元璋失去贤德的妻子，非常悲痛。从此决定不再立皇后，可见他对马皇后的一片真心。）更远一点，该支马氏系汉代伏波将军马援之后裔。据《史记》记载，马氏历代为官甚多。1398年，明太祖病故。马氏一门南迁，居昆山县朝阳门内大街，旧时的县衙就座落于此。（现更名为玉山镇人民路，县衙门前的一块旷地现为玉山广场）。

自马文卿往上，祖辈数代以经商谋生，经营盐业、铜锡銾、丝绸等，积攒了大量财富。马文卿年轻时便随父从商，生意渐大远及海外。清朝时期，由于外患内乱、天灾人祸，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常陷窘境，便有了“捐纳”制度--即所谓“买官卖官”。官至四品、明码标价。但所有捐纳均得上缴户部国库。地方富豪或为保护既得利益，或为光宗耀祖，亦有参政的愿望和要求。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官越捐越多、越捐越滥，官价也随之掉价。乾隆39年，一个四品道台需16400两白银，至光绪26年（1902年）只须银4723两。马文卿作为一个事业有为的成功商人，亦于清末给自己捐了一个正四品道台（相当于厅级），花银约为一万大洋。当然，所有的捐官都是虚职，不坐班的，面子而已，并无与所捐官位相应的权力，至多不过看看文件、迎来送往上级官员等闲差。

1909年，清宣统登基元年。各种社会矛盾激化，反清斗争风起云涌。清王朝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处于大动荡中的马文卿凭着商人的敏锐目光，预感这个四品道台将成废物，毅然收拢生意，耗白银30余万两，于1910年在青浦县朱家角镇购买田地8000亩，并亲自监工，设计、建筑“课植园”。马文卿的抉择是正确的，回避了一次因政治剧变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次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911年11月4日，同盟会会员许其荣等人于夜10时赴县署，向知县蒋清瑞晓以大义，责令其交出县印。翌晨，五城门悬挂白旗，宣告青浦县城光复，一个新纪元开始了。

马文卿为什么不在昆山，而在毗邻昆山的青浦购地？这是其精明过人之处。清末民初，苏州一带的上等好田每亩需银20两，而青浦，经济发展落后于昆山，地价低廉一些，推想每亩15至18元，八千亩地可节省两三万银子呢。30万两银子是一笔很大的投资。购地用掉近一半，其余用于建园。工程始于1912年，前后十五年方建成。其间马文卿事必躬亲，游遍江南园林，每见一处胜景，决不放过,吸取其精华。不仅如此，他还把当时的西洋建筑文化元素巧妙地糅进了中国的传统建筑艺术中,如上图的藏书楼,就是典型的中西合璧风格。园中水网贯通，溪水潺潺，通过三个水闸引得清水入园，又复流出汇入通漕港河。我们今天为之赞不绝口的这座造型独特、风格明快的庄园式花园，其楼台亭阁、水榭长廊、小桥河渠，可以说，无一不倾注马文卿的后半生心血。（下图：观戏台，前为荷花池，左侧有课植桥，右侧有九曲桥。) http://s9/mw690/003zDBQ7zy78lyfZaaca8&690

这么个大园子，要管好、养好，不是容易的事。马文卿采取的是以农养园的方法--把购得的土地佃租给农户，以收取的租金养园。清末民初，江南农村实行的是“永佃”制。佃户向地主交付一定的押金，取得土地的长期耕作权，亦称使用权。一般合同每三年签订一次。这种以契约形式确立主佃之间权利和责任的制度，对租佃双方都是有益的。马文卿与佃户的关系大体上是融合的。晚年的他常邀戏班来家中演出，每每在家门口贴出告示，招呼周边的村民百姓一起看戏。打唱台下的草坪就是看戏的场地。戏台上吹拉说唱,戏台下人声鼎沸。此举甚得好评,大大拉近了马文卿与农民之间的心理距离。

马文卿越来越喜欢自己的新角色-- “农圃者”。民国七年四月，时任昆山县知事蓝光策来井亭港考察虫害情况，寓居在课植园。他亲见园子管理有条有目，花木繁盛，蔬菜茁壮，园主人极具农圃之经验，甚至连一些繁重的农活也不让仆人代劳。通过观察课植园的规划经营，他感慨万千，挥笔写下《农圃者马君传》一文。说马文卿：“虽年逾古稀，却鹤发童颜，不蓄长须，精神健朗，健步如飞，貌如中年”--那年，马公已经65岁。赞扬他像一个真正的老农那样，“一直亲自参与园圃中的各种劳作，无论是酷暑污泥还是严寒冰霜。就算困难大到不堪忍受，还是亲力亲为”。全文行楷，字体隽秀，行文流畅。马文卿乐于接受知事对自己的美誉，着工匠将该文勒石成碑，以为鞭策。岁月沉浮，如今碑已断成三截，被移至望月亭前的庭院分别树立，四周芳草萋萋。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录陶渊明辞句）。随着园中建筑依次落成，马文卿的日子也不多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课读”不只是追求的理念，更充实了他的全部生活。简单、淡泊的生活态度，宽大、豁达的胸襟，使他的人生得到了升华。课读之余，他有时邀请镇上的老者赴园，在碧波荡漾的荷花池边弈棋、吟诗、作画。有一幅几经磨难才保留下来的“五老图”石碑（下图），中间有两位老人在弈棋，右边是马文卿，左边是当年朱

家角镇的首富之一、“菜油大王”蔡一隅，他是马文卿的姻亲，又是当年创办私立一隅学校的校长。另外三位都是当年朱家角德高望重的老人。这一年马文卿73岁（公元1926年），碑刻上的他，澄彻，宁静。他还请来松江华亭文人张汝蛎，为自己和几位老者作序，介绍五老的生平事业和对他们的赞颂。

马公走了，享年75岁。建园之初，不管他是惧怕政治的剧烈动荡，或是回避动荡带来资本的巨大风险，亦可能真心第二次创业，但十八年的“农圃”生涯，使他渐悟“课读”真义：课，乃读书、思考也；植，乃耕耘、实践矣。课读并举，是一种朴素的知行观，是一种思想境界。

马公不是名人，在地方志里没有给他带上几笔。他也不以“土豪”自居。他和我们一样，是俗夫凡人。和弈棋一样，他人走了，棋局未尽。1911年的革命是一场旧式的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方式是非常温和的。他和他的产业没有受到伤筋动骨的破坏。他走后，中国一直处在风暴之中：国内战争、抗日战争，和人民解放战争。特别是最后一次，其性质是新式的人民民主革命。这是一场从精神上、财富上，直至生命权利上，摧毁革命对象的革命。真难设想，多年之前马公作出的决策，他把他的几个儿子通通送到了国外。他的儿孙们在国外学业有成。难道这是“天意”？我们搞不清楚的是，马公去世后至大陆解放初，这片园林以及7900亩田产是谁继承和经营的？解放以后，经营者和管理人命运如何？历次政治运动对马氏后人的冲击。这是微观上的历史，是“课植园”的园林史。今天，当我们漫步园中，自然而然会想到，或会提问的。

建国之后，人民“无偿地”得到了这大片土地，和整个园林，“翻身”做了主人。1956年，在课植园的植园区，新政权建立了朱家角镇中学，随之园内的多处建筑被拆除了。1986年，课植园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场所。1999年，课植园的课园区对外开放。2003年，朱家角中学从植园迁出。2005年，课植园设计方案经多次、反复修改后实行，重建了被拆损的景观，并新建了镜清堂、画廊等建筑。2009年，课植园全面对外开放。

2012年8月1日，课植园迎来了一拨特殊客人。他们是马公的第三代、第四代后人：马文卿的孙女婿孟祖铨、玄孙马弘、马弬、玄外孙女孟宗瑜、孟宗瑞、重外孙邱正强。原园主的后代难得相聚一起，此次相约一起是协助专家团队调查整理史料，所以他们http://s14/mw690/003zDBQ7zy78lyB8y2V4d&690

也顾不上回味童年时代的悲欢离合，只是相互启发追忆，共同印证史料的真实性，补忆缺失的历史片断。当然，这个“史料”只是园林建筑方面的。而他们的悲欢离合，难道不是这段历史的组成部分？但是，能聚集一堂，总是喜事、幸事。九十高龄的孟祖铨说他印象最深的是，植园的果香与稻香。果林中有枇杷、柿、枣和桃，尤其是白沙枇杷在当年很有品牌效应。中间是大约九亩稻田，相当于现在的试验田，培育优良品种，然后向农民推广，其中“青角薄稻米”最有名气。马弘补充说，稻田路旁有四角方亭、六角半歇亭，供农民劳作之余休息之用。孟宗瑜、孟宗瑞则深情回忆了马家女眷祖辈当年参加松江府刺绣比赛获奖的故事，而自己的外婆马雪雪文化程度也颇高，解放初期还当过乡里扫盲夜校的老师呢。马弬指着二厅后面刻有花鸟砖雕的仪门说，那中间最醒目的匾额“永怀刻鹄”四个字，出自《后汉书马援传》。马援将军,马家之根。鹄，指飞得很高的鸟，比喻志向远大。这就是马家的家训，当年马文卿亲笔书写的。

暮色已苍茫，归去复归来。我又伫立“五老画像”的碑刻前，行注目礼，许久。心里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对旧秩序旧利益的颠覆，革命不兴道歉的。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谢谢”，感谢马公留给我们大家一份沉甸甸的遗产，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我的感谢，出自我的良心和真诚。

                            ( 注:本文部分照片来自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