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住院了，晚期肺癌。

姑姑抹着眼泪，声音哽咽，你再不来，我就去找你了，刚刚检查出来一周，疼得日夜不宁。

中秋节的时候，没能回去看爷爷奶奶，让姑姑给他们带回去了两盒酥软爽口的月饼。回来后，姑姑打电话说，爷爷奶奶乐得合不拢嘴，说吃到了世上最香甜的点心，无憾了。

这老爷子，乌鸦嘴，果真就不准备再吃点世间别的美味么？病来如山倒，说躺着就倔强的不肯再站起来。

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孙女三个孙儿，两个重孙子，四世同堂，福满高照。可到头来可抽空来陪陪他照顾他的只有姑姑，和我这个长孙女。爸妈整天忙得吃饭没个准，睡觉没个点。二爸一家在外地，回来无望。三爸，别提了，爷爷这病，大都是他和三婶气出来的。孙儿孙女们，也只有我翅膀软，没跑远，随唤随到。

爷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吃饭，不说话，不打针。枯瘦的双手一片片淤青，点滴打上，他拔了，再打上，又拔了，雪白的床单上血渍迹迹。

姑姑说，一周了，一直这样，跟他们生气呢，怪没人管他，又疼，喊着要转院。

我们没敢告诉他病情，八十多岁的爷爷经不起打击和折腾，医生也无奈的直摇头，不建议化疗放疗，保守着数日子。这几天，一直靠吗啡止痛。

爷爷骂医生不尽心，毫不见效，嚷嚷着要上西安治疗。姑姑没允，他便拗上了，绝食，不理人，拒绝治疗。

我和老公带着儿子来看他，爷爷也不搭理，翻个身继续假寐。我喊他，他睁开眼看看我，又睡。也许，他觉得我和姑姑和他那些不孝的儿孙一样，都嫌他活得太老了吧。

我说，爷爷，人都是要老的，都会生病，您再住一段时间，我给您联系西安的医院。

他看看我，动了一动。

老公把儿子推到爷爷跟前，儿子握着爷爷的手脆脆地叫，太爷爷，太爷爷！

爷爷一下子老泪纵横，奶奶和姑姑也在一边落泪。

我一勺一勺的喂爷爷喝粥，他的牙已经全掉光了，粥喂到嘴里，绕着舌头打个圈，就咽了下去。我安慰他，爷爷，您得好好吃饭，听医生的话，吃药打针，不然，哪有力气去西安呢？

他浑浊的眼睛呆呆的看我一阵，不说话，继续喝粥。

爷爷当了一辈子领导，风光了一辈子，儿女们虽没沾上他的光，混个一官半职，也是个个精明能干，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老了老了，却嫌老父亲老母亲累赘拉后腿，你推，他推，不管不问，个个置身事外。

爷爷这两年身体特别不好，前年被小卡车撞了，身上多处骨折，昏迷了两周，二爸和姑姑姑父守了整整一个多月，爸爸也去伺候爷爷了一周，只有三爸，压根儿没露脸。去年走路摔断了胳膊，到医院手术签字的时候，只有姑父在，医生非让儿子签字，爸爸不在家，三爸黑着脸来签了字，走的时候骂骂咧咧，说爷爷奶奶害人太深。

姑姑说，爷爷这病就是给三爸三婶气的，他们天天跟爷爷奶奶找茬儿，吵架，摔东西，甚至动手......

爸妈住得稍远，平时照顾少，奶奶找妈妈帮忙洗衣晒被剪指甲，三叔三婶冷言冷语，说爷爷的退休工资补贴了爸妈。爸爸火爆脾气，跟三叔理论，兄弟吵得面红耳赤，如若仇人。

妈，二婶，姑父，跟爷爷奶奶没血缘的人，都比三叔强。

二爸和姑姑恨三爸，良心被狗吃了，老爷子一辈子最心疼最牵挂偷偷摸摸的都在补贴他啊？！

 知道爷爷没多久了，爸妈来看过爷爷一次。爸爸和爷爷的关系有点儿像我和他，冷，僵。但他还是来了，说了些软话，毕竟，爷爷没了昔日里怒吼他们的威风，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老头儿。三叔三婶，不但没露面，还跟路人说，老爷子终于要走了！

爷爷伤心啊。他那么心疼的那些儿子，孙子，一个个都不待见他，连声问候也没有。

其实，我从来都不是爷爷疼爱的孙女。爷爷因为和爸爸关系不好，对我和弟弟都是格外冷漠的。而我们姐弟，自小没受他们的恩育，视他们可有可无，形同陌路。

跟爷爷关系好起来是因为和老公的婚姻，爸妈强烈反对，爷爷奶奶鼎力支持我，没少去骂爸爸妈妈，没少主动来看我。爷爷格外喜欢我自己挑的这个孙女婿。有一年春节，爷爷哪都没去，跟姑姑说，想芸儿了。大老远的坐车到市里来看我，和老公一边侃谈一边小酌，爷孙俩乐呵得如同忘年之交。

有了儿子以后，爷爷特别喜欢，每次见到儿子，高兴得像个小孩儿。身体好的时候，允许儿子骑在他脖子上撒尿，一圈一圈的绕着院子跑。有求必应。奶奶也是，偷偷摸摸的给儿子塞钱，买零食。

我没享受到的，儿子都替我享受了。

爷爷住了三回院，每次我和老公去看他的时候，他精神分外抖擞，眉开眼笑，慈祥的像个圣诞老人。

可现在，他孤独又无助。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疼痛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他，他像个自闭症孩子，把自己囚禁起来，不相信任何人，不亲近任何人。

跟科里的医生护士都打过招呼，老爷子这一病，脾气也古怪了许多，多担待些。

十四年前，最疼爱我的外婆也是去世于肺癌。走得很快，很急，毫无征兆。那时，我正在异地求学，家里怕耽误我功课，一直隐瞒着我，直到我一直追问一直打探，才知道没能为外婆送终。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婆爬满褶子的脸和手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每每又哭又喊从梦中惊醒。

可以猜得到，爷爷还有多少日子。

跟奶奶和姑姑说，别总在爷爷面前落泪，讲些开心的事儿给他听，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去哪儿，满足他。

说出这些的时候，我的心，如刀绞。我从不怎么在意的这个老人此刻狠狠地揪着我的心，我不知道，爷爷要是真的没了，我该如何面对？

纵然华佗在世，爷爷也终归得和我们作别。明明知道，泪还是忍不住颗颗坠落。

最后的日子，陪爷爷一起看朝阳，数星星，挽手散步，搀行林荫......

我能做的，唯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