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上半月刊2021第2期》发表诗评《灵魂里一直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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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里一直有春天
——试评马启代诗集《幸存者笔记》
王立世
写泰山的诗古代以杜甫的《望岳》最为有名,特别是尾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家喻户晓,写出了泰山压倒众山的气势。新诗中写泰山最有特色的当属马启代,他完全摆脱了古诗人对山水的写法,不是把山当山写,而是把山当人写。对山的感知不是一般认知上的三重境界,而是直抵灵魂、人山合一。他笔下的泰山是人性化的,温暖中弥散着寒冷,崇高中孕育着痛苦。在赠给岩峰的诗中写到:“我只想一把,真想一把/把你和泰山一起从病榻上拉起”。泰山成了一个病人,隐喻着严峻的生态问题。另一方面,又把泰山当成神,在《谭践,多摆上一只酒杯,加上泰山,正好我们三人》中写到:“它自己是自己的神。就像我们自己,最无助时/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加冕”。由山到人,强调生命的本体意识。没有个体哪来群体,没有自我谈何社会,这是辩证法在诗歌中的体现。《泰山夜》写“夜和黑白没有多大关系”,颠覆了夜的一般象征意义。诗人在泰山上“饮着冰雪”,听着妻子“你不要总和大个子摔跤”的正告,仍然像一只大公鸡一样在啼鸣,让我们感到与夜对峙的激昂和明亮。在《泰山落日》中写到:“——冰凉了,我所见到的最冷的火。你伸手去捞/不如揭下石头上那些发红的名字”。人们热衷于欣赏泰山日出,诗人却关注泰山落日,而且引深出对历史的探索。历史最终要接受时间的检验,谁也无法逃脱。臧克家为纪念鲁迅写下的《有的人》就是这个意思。在《今日晴好,我掏出去年的阴影放在泰山上取暖》中写墓碑:“从奴隶到将军/他们没有一个敢起来说话”。现在不可能站起来了,生前为什么不敢说话?一个人的成功和荣耀究竟靠得是什么?值得后人反思。与此死气沉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一直说着”的诗人。说了些什么?又无下文。说了有人听吗?管用吗?都是未知数。这是春秋笔法,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想象空间。其实,我们不必从一首诗里寻找答案,从他的整个创作完全可以听到一个诗人真理般的声音。在《惊蛰登泰山》中写到:“我感到脚下抖动,泰山有话要跟我说”。泰山为什么抖动?因为高处不胜寒?因为被践踏?有话要说,但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没说出来?这就是语言的弹性和思想的张力。马启代的泰山诗突破了外在的描写格局,融入了深入骨髓的生命体验。泰山是情感内敛的山,泰山是骨头坚硬的山,泰山是锋芒毕露的山。从他的泰山诗,我们读到了生命的庄严挺拔,读到了人性的风和日丽,读到了时代的风云变幻,读到了历史的隐秘诡异。泰山是一座思想的山,承载着从儒家思想到现代观念嬗变的灵魂巨痛。
赠诗在古代就有,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王勃的《送杜少甫之任蜀川》、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王维的《送元二使西安》、高适的《别董大》等等,流传很广,影响很大。马启代的赠诗和传统赠诗一脉相承,因袭了文人间的倾心相知、惺惺相惜。新诗中的很多赠诗长期停留在这个精神层面徘徊不前,马启代给赠诗注入了少有的人生沧桑和对这个世界痛彻心扉的体悟。著名诗人桑恒昌曾和他开玩笑说一生的遗憾就是没有坐过监狱。马启代不加思索地回答:老师您年纪大,不忍心让您受难,这个由我来完成。不料一语成谶
马启代写过“我也是个只对季节和人民弯曲的人”,他的民生诗是最好的实践。关心民生疾苦是一个诗人应有的精神姿态。在一个消费成风的时代,对弱者和底层的冷漠使诗歌远离世道人心。“为良心而写作”的马启代继承了杜甫和白居易的现实主义诗风,为民代言,为民请命,为民呐喊,对民生的体恤和关切传达出人道主义的温度和思想,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襟和气度。《客居的灵魂总是悬着,晚上我就把它拽出来说话》写得是露宿在高架桥下的流民。客是流浪客,居无房屋住,具有明显的反讽意义,藏着诗人的激愤。在《候车室,与一位女清洁工对话》中写到:“那些叫正式工的人,清闲、光艳,都像管理者/不断把干净的地方反复弄脏”,既反应出社会不文明的一面,也佐证了管理上存在的制度漏洞。面对此情此景,诗人忧心重重:“——我不敢多看她一眼,怕她眼里的沙子跑出来/我听到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痛”。《今天,没有诗意……》写“芦山幼儿园”砖墙断裂,开头用自然现象起兴:“谷雨飘雪,豆大的冰雹砸痛热情的樱花/春风死成白绫/那树上,那瓦上,那云上,都是逃命的身影”。“春风死成白绫”语出惊人,目不忍睹。从天灾写到人祸,人类被苦难折磨着。《诗志:2014年12月31日》写广东佛山爆炸、上道外滩的踩踏事件,触目惊心。造成的严重后果由谁来负责?类似的事件今后如何避免?这是诗人关注的焦点。2020年的疫情成为世界性灾难,马启代写下《今年的春天没有鲜花》:“他们娇小,占用了人间很小的地方/没有挣扎,也没有哀号/安静地,顺从了死神”,从一个特殊的视角纪录了灾难的冷酷和惨烈。诗人展开想象:“一朵一朵刚刚味蕾的花/聚在一起,就是一座花园/多美的童年啊,就要灰飞烟灭/今年的春天,还谈什么鲜花盛开”,悲悯之情在字里行间溢出。《宪法》规定,生命权是公民最基本的权利,可又有多少生命丧生于偶然和那些对权力任性的决策。有人认为现实主义已经过时,绕开现实玩意象,但最终也没有玩出什么新花样来。马启代始终关注着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辛劳的人民。他在艺术上没有陷入僵化的现实主义,他是将现实与现代主义诗歌技艺融合得最好的当代诗人之一。现实以艺术呈现,艺术有现实支撑,使现实主义在当代结出丰硕的成果。
这本诗集开篇就是长诗《魔域》,可见这首长诗在诗人心中的份量。诗歌开头引用约翰福音中的话:“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老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死与死结果截然不同,意味深长,也可窥探到诗人对自身命运的焦虑。全诗分为C卷、X卷、Q卷、D卷和诗志卷。C卷分为寅月篇、卯月篇、晨月篇;X卷分为巳月篇、午月篇、未月篇;Q卷分为申月篇、酉月篇、戍月篇;D卷分为玄月篇、子月篇、丑月篇。诗志卷按照时间排列,月和日无序可寻。在结构上有意造成混乱无序,这与诗人的情感精神状态相吻合,但贯穿全诗的主线和诗的主旨是朗朗明月。限于篇幅,这里不作深入探讨。
很多诗人背对生活和时代写诗,沉浸陶醉在“小我”中洋洋自得,以一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示人,虽然有时写得也很感人,但终觉轻薄浮浅。马启代开辟“为良心而写作”的路径,触及人性和社会的广度和深度在当代诗歌中具有标志性意义。他在《后记》中阐述了自己的写作立场:“站在尊严和人性的基点上,站在弱者的一边,始终与人类业已具有的美好而高贵的品德、价值和精神看齐,而不是相反”。他总是伸开命运之手,与时代紧紧拥抱,也许还带着些枯枝败叶,带着料峭的倒春寒,但“心灵里一直有春天”,释放的是光和热能。马启代敢于直面现实,用良知烛照出普通人的生存真相。他多次写到人的变异,这不是人本身的过错,而是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物质利益对人性恶的诱发,使有些人不断地挑战道德、甚至法律的底限,最终滑向深渊。诗人痛心于这一切,企图用文字去阻止,去拯救,像唱诗班虔诚的教徒,像江一郎诗中用额头走路的朝圣者。虽惊世骇俗但力不从心,迷惘中依然保持着不可动摇的人生信念。他的忧郁和悲愤是时代酿造的情感,他的忧虑和悲悯体现出“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知识分子情怀。他的情感避免克服了很多诗歌存在的庸俗和泛滥,以饱满、冷艳、冷峻的色调向崇高和神圣靠近。用世俗的眼光,永远无法读懂他,无法抵达他的灵魂,无法挖出他语言中深埋的思想黄金,无法体味到他站在思想高处的寒冷、孤独和痛苦。他揭示的问题有些是体制性的,有些是主观性的,有些是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有些是通过努力完全可以避免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自身的缺陷,就像一个人,即使再健康,也会生病,如果讳疾忌医,结果可想而知。只有积极治疗,才会一生平安。在这个意义上审视马启代的诗歌,其价值比那些风花雪月和轻浮的赞美更有意义和价值。
马启代的诗不是政治抒情诗,但他诗中的政治成分并不比一般政治抒情诗少,政治属性并不比一般政治抒情诗轻。他的诗与政治抒情诗又全然不同,政治抒情诗以政治理念透视生活,他是以生活阐释政治。他的良心不仅体现在道德层面上,而且寄托在体制的完善健全和社会的公平正义上,期望人类社会真正能够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运行。一个没有思想的诗人就是没有灵魂的文字匠,一个有思想而缺乏艺术气质艺术素养艺术创造力的诗人,最多就是一个概念化口号式的宣讲者。马启代对这个时代的贡献不是粉饰性的颂歌,而是尖锐的让人醍醐灌顶的思想。思想也许不能解决个人的衣食住行,但关系到人的精神和灵魂,关系到人类生存的方向和本质。就凭这一点,他的诗成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缩影,具有了史诗的特质,注定会被历史记忆,当代诗歌史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诗人这个崇高的称号已经被很多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但马启代用自己的文本为诗人挽回了尊严,用诗人命名马启代的时候,我们感到了艺术的庄严和辉煌。当代诗歌中有太多的滥竽充数,有太多的似曾相识。马启代在诗歌艺术上贡献了自己独特的语言和新颖的意象,是一位辨识度极高的诗人。随便拿出一首诗歌,都有惊人之句,情感上的陡峭和美学上的突兀,能紧紧抓住读者的心。比如:“我知道,我将在时间里被吹皱、吹老、吹干净”,“我凝望着星空,不知道,哪一颗/最终会冒充我的姓名”,“自由开放出的,都是花朵”,“那些居无定所的阳光和风声/我准备一一收留”,“我听到了雪下的小路抱紧了脚印在喘息”,“所有的美都是疼过的,疼过的美/都是低头的”,“这就是我走进去,又走出来的门。那时,我被路扔下”,“石头和砖都是被火烧成的/那股大名叫命运的烈焰,正板结这生活”,“清醒者,思考的人,会格外的冷”,“我来坐监,是上帝发的福利”,“墨水是黑的,一喝四十年,我的心却愈加亮了”,“没有黑夜,我们就永远失去了星光”,“一个仅能偷偷写诗的人/内心装满了比春天更大的羞愧”,“仿佛听到不到赞美,春天就危机四伏”,“仿佛我在思考,世界就不安”,“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品在三个地方/一是留言,二是微博,三是人心”,“我爱自己的泪和疼出的诗/因为爱,它们比钢铁活得长久”,等等,这些诗句如电光石火,照亮人性的天空,良知的天空,时代的天空,艺术的天空,在中外诗歌中都不曾见识,无论是语言、情感、意象、哲理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不想条分缕析地去解读这些金属般的诗句,只想用诗人《后记》中的一段话来注释诗人为什么能写出如此不同凡响的作品:“‘为良心而写作’的文本实践,就是我坚持唤醒和捍卫的写作见证,就是我忠实于自我命运体验的自觉反抗,是拒绝精神退化堕落的灵魂记录”。马启代属于知识分子写作,但又有根深蒂固的贫民情调。他有时也说几句切准时弊的高蹈之语,我都能想见他咬牙切齿时的冲动,但最终又能理智而艺术地落在纸上。他更多的时候像第三代诗人一样,从日常生活中寻觅挖掘诗意,但又避兔了碎片化的写作,在像与不像之间形成独特鲜明的创作风格,游刃有余地走着属于自己的漫漫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