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梅里美:夺堡记(三译)
(2017-08-29 22:3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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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我的一个当军人的朋友,在希腊患热病死去。他活着的时候,有一天曾把他参与的第一场战争告诉我。他的叙述使我极为感动,以致只要有空我就立刻凭记忆记下他说的内容。下面就是:
我在九月四日傍晚赶上了联队。我在露营营地见到了上校。他起初相当粗暴地接待我,可是念了布……将军的介绍信以后,他改变了态度,对我说了几句亲切的话。他把我介绍给刚刚侦察回来的上尉队长。这位上尉,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熟悉。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栗色头发汉子,相貌严厉,令人讨厌。他从小兵当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挣得了今天的官职和勋章。他的嗓音沙哑而微弱,同他巨人似的身材构成奇异的对照。人家告诉我说,他的嗓音变成这样,是由于他在伊埃那战役被一颗子弹把喉咙打个对穿所致。
他听说我是从枫丹白露学校毕业的,就做了一个鬼脸,说:“我的中尉是昨天打死的……”我知道他是想说:“你该顶他的缺,可是你没有这份能力。”一句刻薄的讽刺话已经到了我的嘴边,可是我忍住了。
月亮从舍弗里诺角面堡后面升起,这个要塞离我们的露营地只有两门大炮的射程。月亮又大又红,就像通常初升的月亮一样。可是今天晚上我觉得它大得异乎寻常。在一刹那间,角面堡的黑色形体在月亮光辉灿烂的圆盘上显现,像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尖峰。
我身边的一个老兵注意到月亮的颜色。
“月亮很红,”他说,“这标志着要花很大代价才能夺取这个该死的要塞。”
我一向是迷信的,这个预兆,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使我极为震动。我躺下睡觉,但是我不能入睡。我爬起来,走了一阵,一边注视着舍弗里诺村子那边高地上一片没有边际的火线。
等到我认为夜晚清新而又寒冷的夜风已经使我的血液十分凉爽时,我回到篝火旁边,把外套严严地裹住身体,闭上眼睛,希望在天亮以前不要睁开眼睛。可是睡眠同我有仇,总部来找我;我的思想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我心想在占领这片平原的十万人中,我没有一个朋友;如果我受了伤,就要住进医院,接受一些缺乏知识的外科医师们粗心大意的治疗。我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些关于外科手术的话。我的心猛烈地跳动,我下意识地把手帕和皮包当作铠甲放在胸口。我疲倦到了极点,时时刻刻都在昏昏欲睡,可是不祥的思想却时时刻刻都在更猛烈地涌现出来,使我经常惊醒。
疲倦终于战胜了,等到打起床鼓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入睡。我们排列成战斗队形,点了名,然后又把枪交叉排列,一切都显示我们今天要度过一个安静的日子。
将近三点钟,一个副官带着一道命令来了。我们奉命拿起武器,我们的狙击兵散布在平原上,我们跟在他们的后面慢慢地前进;二十分钟以后,我们看见所有的俄国的前哨都退回去,走进角面堡。
一队炮队过来安置在我们右边,另一对在我们左边,两个炮队都远在我们前面。他们向敌人开始猛烈轰击,敌人也有力地还击;过了不久,舍弗里诺要塞便消失在浓密的烟雾中。
我们联队有一个坡地作掩蔽,几乎受不到俄国人的炮火。他们的炮弹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很少落到我们的阵地上(因为他们宁愿向我们的炮兵开炮),或者最多给我们送来一些泥土和小石块而已。
我们一接到前进的命令,上尉就很注意地盯着我,我不得不用手去摸了两三次我刚长的胡髭,尽量显得从容不迫。况且,我并不害怕,我唯一害怕的,是人家想象我害怕。这些打不着我们的炮弹也帮助我保持英勇的镇静。我的自信心告诉我,我正在冒着真正的危险,因为我毕竟是在炮队的轰击下面。我非常高兴我自己能够这样镇静自如,我已经想到我在普罗旺斯街布……大人家的客厅里叙述夺取舍弗里诺角面堡的乐趣。
上校从我们的连队经过,他对我说:“唔,这样开始你的生涯,你会感到大大的失望的。”
我一边英武地微笑着,一边拂拭我的衣袖,因为离我三十步远的地方落下来一颗炮弹,送了一点灰土在我的衣袖上。
俄国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炮弹没有打中目标,因为他们改用一些开花弹来代替炮弹,这样就比较容易打中我们藏身的凹地。一下相当猛烈的爆炸掀掉了我的军帽,把我身边的一个人炸死了。
“我祝贺你,”我把军帽捡起来时上尉对我说,“你今天可以平安无事了。”
我知道这是军队里的一种迷信,他们认为一罪无二罚的原则在法庭上适用,在战场上也适用。我很得意地戴上我的军帽。
“这真是毫无礼貌地叫人行敬礼,”我尽量愉快地说。
这种拙劣的笑话,按着当时情景看来,倒也算说得十分得体。
“我祝贺你,”上尉又说,“你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今晚你就要指挥一个连队,因为我觉得这一次该轮到我了。每一次我受伤,在我身边的军官总会受到一颗流弹的打击,而且,”他用很低几乎带点惭愧的声调加上一句,“而且他们的姓总是由一个P字母开头。”
我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许多人都会跟我一样这样做,许多人都会像我一样被这些预言所震动。像我这样的新兵,我总觉得我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任何人,我总觉得我应该经常显得沉着和无畏。
半小时以后,俄国人的炮火明显地减弱了,于是我们从掩体中走出来,向角面堡前进。
我们的团队由三个营组成。第二营负责绕过角面堡,去包围堡的入口;其余两个营担任正面攻击。我是在第三营里。
从掩护我们的掩体里走出来时,我们多次受到排枪的袭击,但在我们的队伍里造成的损失并不大。子弹的呼呼声使我惊异,我经常回过头去,因此受到我某些伙伴们的嘲笑,他们对于这种声音早已习惯了。
“总的说来,”我自己想,“打仗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我们由狙击兵前导,跑步前进。突然间俄国兵一连喊了三声“乌拉”,三声清晰的“乌拉”,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并且不再射击。
“我不喜欢这种寂静,”我的上尉说,“这对于我们一定不是好兆头。”
我觉得我们的人太吵闹了,我不禁暗中拿他们的喧哗嘈杂声同敌人的庄严寂静对比。
我们很快就到了角面堡底下,栅栏已经毁坏,泥土被我们的炮弹翻开。兵士们一边喊着“皇帝万岁”一边向这些新的废墟冲进去,他们的喊声那么震天动地,使人很难相信是由已经叫喊过这么长久的人发出的。
我举目瞭望,我永远忘不了我所看见的景象。大部分硝烟向上升起,像天盖一样停留在半空中,离角面堡顶上约六七公尺。穿过一层淡蓝色的烟雾,可以看见俄国的掷弹兵在半坍的城墙后面高举着武器,像塑像似的动也不动。我现在还仿佛看见他们每个人左眼瞄准我们,右眼被高举的枪遮住。在离我们疾驰预案的一个跑眼里,有一个士兵拿着一根火绳竿站在一座大炮旁边。
我浑身哆嗦,相信自己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
“跳舞马上开始了,”上尉喊道,“晚安!”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角面堡里响起了战鼓声。我看见所有枪支都放平下来。我闭上眼睛,只听见一阵可怕的爆破声,接着就是一片叫喊和呻吟声。我张开眼睛,很惊讶自己还活在世界上。角面堡又重新被烟雾包围。我的周围全是伤兵和死尸。上尉躺在我的脚下。他的脑袋被一颗炮弹打开了花,我浑身上下溅满了他的脑浆和血。整个连队只剩下六个人同我自己。
这场大屠杀之后,接着是大家惊愕了片刻。上校把帽子脱下来放在指挥刀的尖端上,第一个爬上城墙,嘴里叫喊:“皇帝万岁!”所有还活着的人马上跟着他爬上去。后来的事我几乎已记不清楚了。我们走进了角面堡,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走进去的。大家在浓雾弥漫中肉搏,连人形都难以分辨。我相信我砍了人,因为我的军刀上沾满血迹。最后我听见有人喊:“胜利了!”浓烟逐渐减少,我看见角面堡的泥地上布满死尸和鲜血。尤其是那些大炮,简直埋葬在死尸堆下面。大约还有两百个人幸存,都是穿着法国军服的人。他们乱糟糟地聚在一起有些在枪上装子弹,有些在揩拭刺刀。十一个俄国俘虏同他们在一起。
上校在角面堡入口处附近,浑身是血,倒在一辆破碎的辎重车上。有几个兵士在他身边忙碌着。我走过去。
“资格最老的上尉在哪儿?”上校问一个班长。
班长表情十足地耸了耸肩。
“资格最老的中尉呢?”
“这位先生是昨天到达的,”班长用非常平静的声调回答。
上校露出一丝苦笑。
“来吧,先生,”他对我说,“你负责总指挥,赶快用这些车子加强角面堡的大门工事,因为敌人还有足够的实力,可是舍……将军会来支援你们的。”
“上校,”我问他,“你伤得很重吗?”
“完了……亲爱的朋友,可是角面堡已经夺过来了!”
攻克敌堡
孙更俊
我有个做了将军的朋友,给我讲过他当兵后参加的第一次战斗,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现在我就凭着自己的记忆把他所讲给我的话记述在这里,大家姑且把它当成一个有趣的故事来读吧:
那天,我是在晚上抵达被分配到的那个军团的。先到的是军部,从A将军那里拿了个条子,便又立刻去被分配到的那个团部报到。到了团部的宿营地,我又立刻去见了B上校,他开始时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当看了我枫丹白露军校的毕业证书之后才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并把我介绍给了刚刚执行侦察任务回来的C上尉,让我带着中尉的军衔先到他的连队里去做一名士兵。
C上尉身材高大,棕色的头发,脸上严肃,令人望而生畏。据说他打起仗来十分英勇,因此不仅获得了上尉的官衔而且还获得了十字勋章,也许很快就要成为少校了。他说起话来声音沙哑而又低沉,据说是在伊埃纳一役被子弹打穿了喉咙造成的,与他那巨人般的身躯和神人般的姿态很不相称。
听说我是枫丹白露军校的毕业生,他撇了撇嘴说:“唉,我的中尉昨天刚刚战死,凭你的学历倒是可以立刻来接替他的位置的,可我还是不能立刻就做出那样的任命,因为又一场战斗就要打响了,还是等等再说吧。”
我知道他话里藏着的话是怕我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会吓得尿裤子,不过我也的确没有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不尿裤子的自信,所以虽然心里生出了想说一句“未必如此”的话来反驳他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却又被我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俄军的碉堡与我们的营地有两倍于大炮射程的距离。月亮从那碉堡的后面升起来,既大又红,把那碉堡反衬得黑黝黝的,像是一座锥形的坟墓。站在我身边的一个老兵说,那月亮既大又红,说明明天会有一场恶战。
我觉得这老兵的话说得实在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但心里还是因此而感到不安,难道明天,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会赶上一场恶战吗?我躺下来,但是却睡不着。要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战死了会怎么样呢?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是很不幸的呢?我走到帐篷的外面去,呆呆地又把那月亮看了许久。
仿佛是刚刚睡着,起床鼓就被敲响了。集合,点名,把枪拿起来又放下,让后吃早餐,到并不像要由什么战事发生。直到下午三点,突然来了命令,说是战斗就要开始了,我们的部队要对敌人发起进攻,我们也就立刻拿起枪进入了阵地。先是炮兵从两侧向俄军的阵地发起攻击,渐渐把阵线推到了大炮的射程之内,很快,俄军的碉堡便被包裹在了滚滚的硝烟之中了。俄军的大炮也不含糊,但我们有洼地做掩护,所以他们的炮击几乎没有给我们造成任何伤亡,只是偶尔有炮弹落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将一些尘土撒在了我们的身上而已;等我们把阵线推到离他们更近一些时候,他们的炮弹又只能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去,爆炸在我们的身后了。
我们从一处洼地推进到另一处洼地,虽然离俄军的阵地和碉堡越来越近了,但却似乎是更加安静了。上尉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当然也似乎是一直都紧跟在他的身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里有我刚长出不久的几根胡须,像是在对他说:“你用不着担心我,我并不会尿裤子。”其实我也真的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有点担心别人会以为我害怕,尤其是从对面射过来的炮弹,竟然没有一发落在我们中间,也让我原有的担心减少了许多,以为所谓的恶战也就是这么一回事,等到我们的大炮把敌人的碉堡炸毁、阵地夷为平地之后,我们只要冲过去欢呼一下胜利就可以了。
上校也来阵地上巡视了,他看见了我,对我半开玩笑似的说:“怎么样,我们枫丹白露的毕业生,这样来度过你军人生活的第一天是不是还不够带劲啊?别着急,真正的战斗还没开始呢。”这时,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爆炸了,我也学着上校的样子掸了掸落在身上的尘土,然后又举起手向上校敬了个礼。上校也向我敬了个礼,还面带笑容地走过来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和我已经是老朋友了似的。
但很快,俄军似乎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开始改用一种被称为“开花弹”的炮弹对我们进行反击。这种炮弹使得洼地对我们失去了掩护作用,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死亡。一颗这样的炮弹在离我们并不很近的地方爆炸了。我身旁的一个士兵被飞过来的一块较大的单片削去了半个脑袋,自然是立刻就死掉了。我的帽子也被一块较小的弹片打飞了。我去捡起我的军帽,上尉有扭过头来对我说:“罪不二罚,看来你今天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这是死神在让我向他脱帽致敬呢。”我很为自己能在当时说出这样一句称得上是“妙趣横生”的话而感到骄傲。
“好,说得好啊!我想也许到了今天晚上,你就可以来指挥一个连队了。”上尉的这句话我当时并没有过深地去想其中的意思,后来想起来这就仿佛是一句谶语,已经预示出了过后的结果,虽然过后我也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
半小时以后,俄军的炮火减弱了,我们开始向俄军的阵地发起冲锋。我所在的连队负责正面进攻。我们遭遇到俄军一次又一次反击,一次次退下来又一次次冲上去。终于,从俄军的阵地上传来了几声“乌拉——”的叫喊,然后就突然间鸦雀无声了。我们也停止了冲锋,整个战场变得像死亡一样沉寂。
“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沉寂,尤其是对我们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上尉就趴在我的身边,我听见他在这样嘟哝着。
终于,上尉发出命令,我们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冲到了俄军碉堡的跟前。那碉堡此时只剩下了一圈断壁残垣,俄军士兵的身体横七竖八地在碉堡的周围摞了好几层,我们高喊着“皇帝万岁!”正准备冲到哪碉堡的里面去,但就在这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仿佛是在突然之间,从那碉堡的残垣断壁后面站起了一排俄军士兵,他们把枪口对准了我们;还有几个俄军士兵,一只手里拿着点火棍,另一只手里提着炸药包,摆出了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我终于感觉到恐惧了,但却听到上尉在高呼:“兄弟们,真正的舞蹈开始了,晚安!”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话语。
“轰隆——轰隆——”的声音开始在我的耳边炸响,伴随着的还有“砰砰”的枪声和“冲啊——杀啊——”的叫喊声。我仿佛是和其他人一起冲进了那碉堡,与那些俄军士兵展开了一场肉搏战。上尉倒下了,脑袋开了花。上校用枪尖挑着自己的军帽,第一个站在了碉堡的一段墙壁上高呼着“我们胜利了”,却被从血泊里站起来的一个俄军士兵拽了下去,接着又是“轰隆——”的一声巨响。但我又仿佛是一直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做着一个恶梦,等到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我们胜利了,一个上千人的团队还有两百多人没有倒下而成为幸存者,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个。
上校仰面朝天,躺在碉堡入口处,几个士兵围着他。军医也站在一边,看来他是不行了。我也走了过去。
“我的A中校在哪里呢?”上校问。
“您的A中校的已经阵亡了。”一个上士说。
“我的B少校在哪里呢?”上校又问。
“您的B少校已经被抬走了,他被炸掉了双腿。”一个中士说。
“那个资格最老的上尉在哪?”上校又问。
“资格最老的上尉没有了,只有新来的那个中尉还在。”一个少士回到道。
我被那位几个“士”们推到了上校面前。上校看见了我,脸上立刻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似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么,先生,这团队暂时要由您来指挥了。你要立刻把这碉堡修好,因为敌人是一定要来反攻的。只要您能坚持到A将军增援部队的到来,那您就不仅是一个上尉,也许还要被任命为上校呢。”
攻克敌堡
我有一位军人朋友,几年前开赴希腊,死于热病。生前他给我讲述过他初次参加的战斗。他讲的战事,给我留下特别鲜明的印象,因此一有闲暇,我就凭记忆写出来。故事的内容如下:
九月四日晚上,我到团里报到,在宿营地见到上校。他刚接待我时,态度相当粗暴,但是看了B将军的推荐信之后,他的态度有所改变,特意对我讲了几句客气话。
上校把我介绍给刚刚侦察回来的上尉。这位上尉长得人高马大,一头棕发,相貌不善,难以接近。不过,战事也没有容我进一步了解他。他刚投军时,只是名普通士兵,因作战勇敢而晋级,荣获十字军功章。他的声音沙哑细弱,同他那高大的身躯极不相称。他嗓音这么怪,听人说是在耶拿战役中,喉咙被子弹打穿的缘故。
上尉一听我来自枫丹白露军校,便做了个鬼脸,说道:
“我的中尉昨天刚刚阵亡……”
言下之意,我自然领会:“本该您接替他,但是您胜任不了。”
一句刻薄的话已经滑到我唇边,又被我咽下去了。
舍维里诺棱堡是当时俄国抵御法军的防线,有两处堡垒,其一是施瓦第诺(而非舍维里诺),距我们的营地约有两炮程。当时月亮从棱堡后面升起,跟每次初升一样,又大又红。可是那天晚上,我觉得月亮大得出奇。一时间,在月轮的光华衬托下,棱堡的黑影突显,就像要爆发时火山的圆锥峰顶。
我身边的一名老兵注意到月亮的颜色,他说道:
“月亮好红啊,这可是个信号,要攻占那个著名的堡垒,恐怕得牺牲很多人!”
我一向迷信,尤其在这种时刻,这一征兆足令我心惊肉跳。我躺下睡不着,起来又走了一阵,遥望舍维里诺村后面的高地,只见营火连绵不断。
夜风寒气袭人,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差不多冷却了,便回到篝火旁边,用斗篷紧紧将身子裹住,闭上眼睛,希望一觉睡到天亮。可是,久久没有睡意,我的神思不知不觉又蒙上一层凄怆的色彩。我暗自思忖,十万大军遍布这片平野,却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我一旦受伤,就会被送进医院,接受那些不学无术的外科医生胡乱的治疗。从前听说的外科手术的事故,此刻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不禁怦怦狂跳,下意识地将手帕和皮包当作铁甲,护在胸前。我困倦已极,不时打盹,但是不祥的念头愈演愈烈,每次袭来,都蓦然将我惊醒。
最后,还是困倦占了上风,等敲响起床鼓时,我睡得正酣。我们排成散队形,点完名,就将枪支架起来了。种种迹象表明:我们会平静地度过这一天。
将近三点钟,一位副官来传达命令。我们奉命又操起武器,狙击兵又在平野散开,我们则缓缓跟进。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就望见,俄军前哨全部撤回到棱堡。
一支炮队开来,布置在我们右侧,另一支则布置在我们左侧,不过,两支炮队都远远地在我们前方开始猛烈炮轰敌阵。敌军也给予有力的还击,舍维里诺棱堡很快就消失在滚滚的硝烟里。
我们一团兵力有一条洼地做掩护,能躲避俄军炮火。他们的炮弹主要射向我们的炮兵阵地,大多从我们头上呼啸飞过,只有少数几颗打过来,将炸飞的泥土和小石子抛给我们。
我们连队一接到前进的命令,上尉就格外注意我,逼使我两三次捋了捋刚留的小胡子,尽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况且,我并不害怕,唯一的担心就是别人以为我害怕。那些毫无威胁的炮弹反倒给我壮了胆,让我保持沉着冷静的英勇姿态。自尊心也在提醒我,毕竟处于炮火之下,我所冒的危险是实实在在的。我能如此镇定自若,真是喜不自禁,想到日后去普罗旺斯街德·B夫人沙龙,可以讲讲如何攻占舍维里诺棱堡,心里就更高兴了。
上校来看我们连队,他对我说道:
“怎么样!您刚一上阵,就碰到硬仗了。”
我微微一笑,摆出一副十足英武的样子,掸了掸落在三十步开外的一颗炮弹抛在我衣袖上的一点尘土。
俄国人似乎发现他们的炮击毫无威力,便改用开花弹,它能打到洼地,击中我们。这时,飞来相当大一块弹片,掀掉我的军帽,打死了我身边的一名士兵。
“祝贺您啊,”上尉见我拾起军帽,就对我说道,“这一天,您就平安无事了。”
我知道军中这种迷信,即相信“罪不二罚”的格言,它不仅适用于法庭,而且适用于战场。我十分得意,又戴上军帽。
“也不打声招呼,就让人脱帽致敬。”我尽量说得快活一些。
这句笑话并不高明,但是在那种场景讲出来,还是相当绝妙的。
“祝贺您啊,”上尉又说道,“您再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了,今天晚上,您就会指挥一个连了。因为我有明显的感觉,事情冲我来了。我每次受伤,身边的军官就中弹身亡,而且,”他压低声音,几乎面有愧色,又补充说道,“他们的姓名,全是以字母P开头的。”
我装作意志坚强。碰到这种情况,许多人也会像我这样;许多人听了这种预言,也会有我这种反应。我初来部队,意识到自己必须时刻显得冷静,显得英勇无畏,不能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任何人。
半小时之后,俄军的炮火明显减弱了。于是,我们走出掩蔽的地带,准备攻取棱堡。
我们团由三个营组成。第二营负责包抄,进袭棱堡的入口。其余两营兵力从正面进攻,而我属于第三营。
我们一冲出隐蔽的洼地,就迎面遭遇好几阵火枪齐射,但是伤亡不大。子弹的呼啸声令我吃惊,我频频回头,从而招来几句玩笑话。我那些战友更为熟悉枪炮声。
“归根结底,打仗也并不那么可怕。”我心中暗道。
狙击兵打前阵,我们跑步前进。猛然间,俄军高呼三声“乌拉”,三声“乌拉”清清楚楚,然后就肃静了,还停止了射击。
“我可不喜欢这种寂静,”上尉说道,“这对于咱们绝非好兆头。”
我觉得我们的人有点儿太吵闹了,不由得在心中做了个比较:我们这边乱哄哄的,而敌人却一片肃静,显得很威严。
我们很快就冲到棱堡脚下,而我军的炮火早已摧毁了周围的护栏,炸烂了那里的地面。士兵们高呼“皇帝万岁”,冲进这片刚刚制造的废墟,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叫喊了那么久,高呼万岁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
我举目观望,所见的景象终生难忘。硝烟大部分已经升起,离棱堡二十来尺高,宛如华盖悬在半空。透过淡蓝色烟雾,只见俄军精锐部队排列在半毁的护墙后面,举着枪岿然不动,好似一尊尊雕像。那场面还恍若在我眼前:每个士兵都用左眼注视我们,右眼被举着的步枪遮住。离我们仅有数尺的炮眼里,一名士兵手执点火棒,伫立在一门大炮旁边。
我一阵战栗,预感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
“舞会要开场了,”上尉嚷道,“晚安。”
这是我听到的他讲的最后一句话。
棱堡内一通军鼓响起,只见所有步枪放低,枪口一齐朝前。我闭上眼睛,听见枪声大作,接着便是一片呼号和呻吟声。我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在世上,真是惊叹不已。棱堡又被硝烟团团围住。我周围尽是死伤人员。上尉就倒在我脚下,他的头被圆炮弹打烂,脑浆和鲜血溅了我一身。全连只存活我们七个人。
这场杀戮之后,紧接着一阵惊愕。上校将军帽挑在剑尖上,喊着“皇帝万岁”,头一个登上护墙。所有幸存者都立刻跟上去。随后发生的情况,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我们冲进棱堡,也记不得是怎么冲进去的了。硝烟弥漫,彼此看不见却展开肉搏。想来我是砍了人,因为军刀上沾满了鲜血。终于,我听见有人欢呼胜利!硝烟逐渐散去,我看见棱堡满地尸体,血流成河。尤其是那些大炮,都掩埋在死人堆下面了。法国部队活下来两百来人,大家乱哄哄聚在一起,有的给枪上弹药,有的在擦拭刺刀。旁边还有俘获的十一名俄国兵。
上校满身是血,仰面倒在棱堡入口处的一辆毁坏的弹药车上,有几名士兵正忙着救护,我也凑到近前。
“资格最老的上尉在哪儿?”上校问一名中士。
中士耸了耸肩膀,表情明白无误。
“资格最老的中尉呢?”
“就是这位先生,昨天刚来的。”中士回答,语气十分平静。
上校苦笑了一下。
“好吧,先生,”他对我说道,“部队就由您来指挥,赶紧加固阵地,用这些军车将堡垒口堵死,敌人增援部队要来反扑。不过,C将军也会派部队来支援你们。”
“上校,”我问他,“您伤得很重吗?”
“哼……亲爱的,棱堡毕竟攻下来了。”